天地一沙鸥
2012年07月19日 13:53 本文来源于 财新网
汪崇屏那一代知识分子,都有着热血澎湃、指点江山的青年时期,经过了学生运动的洗礼,希望国富民强,也相信国家能走向富强
张程|文
1960年底和1961年初的交替时节,在基隆市仁一路永华巷五十四号寓所狭小的卧室里,年逾古稀的汪崇屏接受了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口述纪录。
毋庸说现在,就是在当时,“汪崇屏”对世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当年,他坐在占了卧室主要面积的床上,近代史研究所的两位工作人员挤在墙壁和床之间的竹凳上,围绕着他,听他将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时代娓娓道来……
汪崇屏,北京大学肄业,是“五四”前后的北大学生会主席,当时的学界风云人物。“北大学生会原来只设干事部与评议会。干事部是执行部门,评议会是学生会的议会……当时评议会的主席是高尚德,干事部的主席是我。”北京八家国立大中专学校成立了八校学生联合会,每校担任一股,北大管总务,“北大的总务由我来主持,实际上负责八校学生联合会的工作”。关于“五四”运动,汪崇屏回忆道:“起初跟谁都没有关系,后来各方面都想利用它……学生运动当初根本没有任何计划,但被别人利用后,一切皆预谋而后发,性质就不单纯了。”汪崇屏认为,一场开始远谈不上“伟大”,甚至有些混沌的学生运动,很快被各派政治力量所利用。不少参与学生,也借此作为日后晋身和立足之道。
但是,汪崇屏并没有借五四运动为自己谋利。肄业后,他和李大钊、谭熙鸿、高尚德四个人成了北大校长室秘书。按照汪崇屏的说法,李大钊和高尚德后来都“跑了”。两人成了党的早期领导人,现在在北京都有醒目的纪念物或墓葬。另一个秘书谭熙鸿是汪精卫的连襟,在日伪时期参加了伪政权。
汪崇屏有着中国知识分子自由恬淡的追求,北京大学的熏陶强化了这种精神。他没有把自己和某个理论、某个派系绑定在一起,而是循着自己的判断和喜好办事,合则留,不合则散。这样的性格和做派,也只有在民国前期才能够吃得开。
汪崇屏一生最耀眼的时刻,是他在“新直系”后期,加入了吴佩孚的幕府。当时,第二次直奉战争吴佩孚大败,浮海南逃,汪崇屏在此危急存亡之际来到吴佩孚的身边,又是与常理不符的个性之举。落魄的吴佩孚带着两艘船,逆长江而上,途中因为船煤不够,只能牺牲一艘船,将煤集中到另一艘船上,继续逃亡。“军舰在江内航行……途中几次险遭搁浅,船底摩擦水中浅谈之声,清晰可闻。过汉口时,(为了避免惊动岸上的敌人——引者注)冒着风雨,将船上所有灯光都熄掉。”
虽然只是参政,但因为吴佩孚的政务处长与人不和,长期不在岗,汪崇屏实际主持政务处,是吴佩孚的核心幕僚。很快,汪崇屏赶上了新直系与吴佩孚最后的辉煌。吴佩孚再起,联手奉系占据北京,垄断了中央政权。汪崇屏随之俨然成了新政府的幕后操手,一时间宾客盈门,冠盖相拥。几十年后,他还对那一小段时期自己的生活记忆犹新:
我在北京的起居生活是早晨还来不及起床,同学、同事来访者就络绎不断,约十时半起床后,先将访客们应付走,然后就去看看奉军的将领,回来吃中饭。中饭后,找张学良、张宗昌谈话,然后,我跟子武(张其锽,字子武,时任吴佩孚的参谋长——引者注)研究如何处理当天的事情。晚上陪同子武与张学良、张宗昌在一起连玩带办事。二张走后,吃宵夜,给吴写报告,或于早晨五时去长辛店见吴,由长辛店回北京再睡。
在权势巅峰,汪崇屏依然保持着清高与距离。汪崇屏当时实权很大,“总长人选他(吴佩孚)都没有管,全是我们商量拟定的”。但他并没有在内阁中替自己留位子,也没有为自己谋地方实职。他甘于作幕僚,并且在“新直系”土崩瓦解,吴佩孚四处逃亡的末路上陪伴左右,直到吴佩孚去世。与那些钻营进取、攀附直系的功利者相比,汪崇屏的行为令人敬佩。
现在翻阅民国史,很难发现汪崇屏的名字。他既不是党国政要,也不是社会名流,没有豪言壮举。新直系覆灭后,汪崇屏的经历几乎是一张白纸,他的口述也刻意回避了最后的二十几年。检索资料,大致可以知道汪崇屏抗日期间居于沦陷区,参加了“民社党”,但没有像不少直系老人那样参加伪政权;他给上海的报馆当过特约通讯员,还当选了“国民代表”,后逃往台湾,在完成口述史的第二年(1962年)去世。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大家坐在炕上谈天,有人问我将来的志向,我很随便地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当时先严骂我:“没有长进。”其实我这一生,至今已七十三岁,回忆起来,的确恰像诗句中说的一样。
一生没有什么建树。在北大学生会时代,我的资格比他们后起的人老得多,但从没有想到由学生会里找什么出路。后来跟着吴先生,他那时的声势,凌驾全国,我也没有什么野心。我过去总在想:年到四十就退休回家,决不在外边乱跑。哪知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还是漂泊海岛,无家可归。
汪崇屏那一代知识分子,都有着热血澎湃、指点江山的青年时期,经过了学生运动的洗礼,希望国富民强,也相信国家能走向富强。可紧接着而来的就是灾难频仍的中年,之前期望的强盛国家没有到来,个人却进入了为生计而奔波的岁月。他们中的多数人对政治走向是不满的,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沉默、退缩。明哲保身的一面,盖过了热血拼搏的一面。
汪崇屏在北大期间,“原来北大学生会开大会都由干事会露面,后来怕北京政府抓人,干事会就不敢露面了,临时推选主席,被推的同学虽跟干事会有关,但都是一些不关紧要的人,抓去了也没有多大关系。”如果是这样做还有斗争策略的考虑,那么汪崇屏离开北大,完全是为了个人利害:“我看出政府真要干涉学生运动了,我怕对我个人不利,就去见(北大校长——引者注)蒋梦麟,告诉他情形不太好,我要躲一躲。”
“我从前偶然给报纸写点特约稿,但自从邵飘萍被张宗昌枪毙后,为了避祸,就不再执笔,以后也无任何专著问世。”
中国传统呼吁知识分子以强烈的责任感关注社会、参与政治,为了美好的理想而奋斗。因为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的良知和精英,他们的状态将决定社会的走向。汪崇屏等民国知识分子的现状和命运,决定于他们之前的状态。所以,汪崇屏“漂泊海岛,无家可归”的结局,其实是之前以他为代表的很多知识分子纠结懦弱、退缩逃避的后果。■
作者为图书编辑,本文原题为《天地一沙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