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遇君梓
1
木翩翩从小就是个倒霉孩子。
她出生的时候,大雨倾盆下了三天三夜,家中的茅屋倒灌进了水,母亲抱着她躲在炕上三天没敢下床,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她一岁的时候,家乡遭遇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灾荒,父母抱着她离乡背井,跑去京城投靠传说中很有钱的亲戚。却在京城城门下看到了那亲戚的通缉告示,原来亲戚是江洋大盗,勾结朝廷命官做违法的事。如今事迹败露,正被下令全国追查。木翩翩父母抱着她转身就跑,别说认亲过好日子,就算要饭也比砍头要好多了啊!
好在翩翩的父亲还有几分力气,一家三口在京城里也算是有口饭吃,虽然吃不饱。
岁月如梭,当翩翩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然后――她就被卖了。
父亲老泪纵横地将她送到宫门处,对她说:“翩翩啊,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只剩下了这个番薯,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卖了你的。这个,你就当做是留个念想吧!”说着他将手中青紫的番薯塞到女儿怀里,转身掩面泪奔。
翩翩握着家中最后的口粮小番薯,眼中淡定而深沉地望着父亲泪奔的身影,许久之后说:“没事的,只要您和娘能过得好就可以了。女儿一定可以在宫中出人头地,然后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说完之后,她摩挲着小番薯,转身昂首挺胸抬起脚,准备以一种坚强而沉稳的姿态进宫――
砰――
翩翩不幸脸先着地,小番薯从手里掉出去,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很远。她趴在地上,双手捂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出师不利。
2
翩翩进宫两个月,发现所谓流言的本质就是以讹传讹。进宫前大婶们说宫中主子喜怒无常以打骂下人为乐,如今看来,她们大概是根据城东富豪王家的生活推断的。
所以说,流言不能轻信。
最起码翩翩就觉得自己现在活得很自在快活。比起在家时起早贪黑,现在她在三公主的宫里做事,三公主十分宽待下人,更因翩翩的机灵而颇疼爱她。
她还发现大婶们又说错了一个地方,原来即便被卖入宫里当奴婢,也并不一定要老死宫中,根据当朝法令,宫女二十五岁时还能拿一笔津贴费出宫嫁人,即便是现如今,也能每月拿月俸。
翩翩在一瞬间有两个想法。第一,大婶们真喜欢骗人。第二,不知道皇宫里缺不缺爹和娘那样的人?到时候一家三口干脆盘踞在宫中,每月住得好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钱拿,多好啊哈哈哈哈哈……咳!
她努力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脑袋,抬眼就看到打扮成男人模样的三公主。她赶紧起身行礼,被三公主一把按住肩膀,压低声音道:“别让人发现了。”
翩翩点头,轻声问:“公主,状元郎是今日进宫谢恩?”
三公主曾偷偷跑出宫去玩,遇到家道中落的书生。三公主仰慕书生才华,即赠金给他,让他能安顿下来参加来年科考。
事实证明公主很有眼光,那书生果然高中今届状元。公主得知结果特意换了当日服饰,打算在状元入宫时给他惊喜。
三公主到底是女孩心性害羞,嗔翩翩一眼:“若有人找我,就说我找瑜妃下棋去了。”
翩翩笑着应是,看着公主快步离去。
身为皇家之人,公主的命真好。根据戏文里唱的,皇上应该会乐于成全这一段佳话的吧?翩翩丝毫没有感念自己身世的自觉,她不知到时公主出嫁,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由得生出惆怅,抬头望天,叹了一口气。
“你果真有趣,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一道清朗的男声含笑道,“不过也难怪皇妹这么喜欢你,有你在旁边衬托起来,她就显得聪明多了。”
闻言,翩翩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方缓慢起身回头,行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来者风度翩翩、眉目如画,正是当今皇上的独子、本国的太子殿下。他生命力极其顽强,自小被诸如“少年英才”、“才高八斗”、“文武双全”、“无与伦比”之类的称赞活埋至今还没被压死。
――从这一点看,翩翩对太子殿下是有意见的。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太子殿下自作自受,谁让他每次都跟不散的阴魂一样突然出现,害得她倒霉兮兮。
第一次见面是翩翩进宫那日,她刚雄心壮志踏入宫门就摔了一跤,手上的番薯也骨碌碌滚到了前面,停在了一个人的脚下。翩翩捂脸哀悼后,抬头望去,愣了一愣。
那一日,他着锦黄色书生长袍,黑发束冠,面如冠玉,手执一把绘有凤凰栖桐的纸扇,微微挑眉看脚边的番薯。晌午的日光明晃晃地从他身后照过来,她在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下凡。
半晌之后,他抬脚将番薯踢了回来给她,然后转身走了。
……
她趴在地上,看着这个重要的、寄托了自己无尽思念的、代表了父母与自己深切的爱的番薯居然被他像蹴鞠一样踢了回来!这个该死的美好的外表掩盖不住肮脏内心的纨绔子弟!
她立刻在心中对他连下十二道追杀令,把他的第一印象由“玉树临风”迅速改成了“不可理喻”!
从那之后,她被分入三公主宫里做事,再见到他时,才知道他是当朝太子,亦是三公主最为崇敬的哥哥。这使得翩翩顿时产生了一种“三公主太天真了,三公主肯定会被他卖掉”的直觉,并且以此为基准,立下了坚定保护三公主的决心。
太子君梓来串门时候,惊诧于“为何这个小宫女总挡在三皇妹面前,用一种‘你再过来我咬你’的表情看着我”,要说起来他出生十八年来还当真没被女人用这种眼神看过……这样想着,他也甚感好奇,觉得没事戏弄一下这个容易炸毛的小宫女也挺好玩的。
毕竟说起来,太子的理想一直以来就是一句话:能玩就玩,反正早晚大家都要玩完。
……话说回来,这真是个让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理想。
君梓饶有兴致地看着翩翩:“今天这么空闲?”
翩翩望着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极为警惕。
是了,这个名为“君梓”但是行为一点也不“君子”的家伙是个非常恶趣味的家伙。他经常会无故戏弄自己,例如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给公主,或找来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然真实目的是看向翩翩,摇一把破纸扇,悠然道:“这小丫头看着挺机灵的,让她先试试。”
第一次,太子只是让她将混在一起的一盆黄豆和绿豆分开,幸亏她脑子转得快,转身跑去小厨房借了刚好能筛出绿豆的小筛子,很快把豆子分开来。
太子很高兴,表示很欣赏,当场赏了她十两银子。
过两天他直奔公主宫里,掏出九连环给三公主玩,自然主要矛头还是对准翩翩,笑言:“你分开了豆子确实聪明,我便赏了你十两银子。今日你若解开九连环,就赏你二十两,若你输了,你赔我二十两。”
凭什么啊?!翩翩几乎就要叫喊出声,幸亏及时稳住,可内心依旧不断抽搐。二十两……二十两是她几乎两年的工钱!除去那天轻松得来的十两赏银之外,另外多赔十两岂不是代表要白做一年?!太子你身为一国储君,和一个小宫女计较十两银子是闹哪般?!
她强稳心神,暗暗打起小算盘:做吧做吧,加油做吧木翩翩,若成功了就多得两年工钱,逢年过节能让爹娘买猪肉吃……
转念又一想:以前从没碰过这东西,万一没成功,就要白做一年了,话说家里房租还没交……
两种想法在她脑里打了许久的架。君梓和公主坐在那里喝茶,一抬眼便看到翩翩满脸挣扎之色,忽而眼中冒光,忽而愁云密布。
君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张神情变幻莫测的小脸,倒是三公主厚道,解围道:“皇兄真是要不得,这东西寻常人都解不开,何必为难翩翩呢?”
说话间,翩翩已经下定了决心:“公主,奴婢不才,愿意一试。”
――木翩翩,为了猪肉向前冲吧!人生总要面对各种冒险的!
而冒险的结果是她将面临一年的做白工下场。虽然三公主再次好心帮她解围:“皇兄是说笑的,赏了的银子哪里还有要回来的?更何况翩翩刚入宫服侍我,哪儿来那么多钱?真要的话,我帮翩翩付就是了。说起来皇兄自己也解不开九连环呢。”
君梓一笑:“倘若我解出来了,那二十两也就罢了,小宫女要把那十两还给我。”
所以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一个小宫女过不去?你很缺钱吗?比我还缺钱吗?你住金碧辉煌的太子东宫需要交房租吗?!翩翩的内心顿时有一万只羊驼疯了一样狂奔而过,将想象中的君梓踩得面目全非,最终化作了天边的浮云。
而当君梓将九连环解出来的时候,翩翩已经连在内心呐喊的力气都没了,她只能无语默默望天,仿佛看到一堆猪肉扑腾着翅膀,在天空中越飞越远。你看,它们飞得多高啊,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又排成人字……
君梓,我木翩翩报仇,十年不晚!翩翩奉上银子给君梓的时候,在心里咬牙发了狠誓。
君梓甚感有趣地看见翩翩的脸色变幻,一时淡定沉思,一时又咬牙切齿,最终温顺低头:“如果太子殿下没有吩咐――”
“有!不然本殿下没事跑这里来,不是显得很闲吗?”君梓反问。
翩翩的内心在咆哮:你本来就很闲!身为一国储君,虽然现在国泰民安四方臣服国库满得关不上门,可是你为什么要一天到晚到处闲逛折磨人?!你去抓两只老鼠都好啊!
君梓见她只低着头不说话,便道:“公主呢?”
“去瑜妃宫里下棋了。”
“瑜妃不是省亲去了吗?”
……三公主,您下次能找个好点儿的理由吗?翩翩立刻产生扶额的冲动,强自忍住淡定解释,“是奴婢记错了,公主去宛妃宫中下棋了。”
他挑眉:“宛妃不是陪太后去白云观上香了吗?”
翩翩沉默一阵,咬牙道:“也许是去库房里挑选玩意儿了,前两天库房新进了一批东西,公主一直好奇得紧。”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出卖公主!如果让这个家伙知道了公主与状元的事情,难保他不会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跑去瞎搅合,绝不能让他祸害到了公主的金玉良缘!
3
说了几句话,他终于肯滚回自己太子东宫。在临走前叹道:“连说谎都不会。我知道三公主去见状元郎了嘛,不过可惜……”
她秉承着对公主负责忠心的态度,追问道:“可惜什么?”
他看她:“你想知道?”
她慎重点头。公主对她恩重如山,此恩绝对要报。
他也慎重点头,黑如深潭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她猛然心中一跳,默默咽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看他。
良久之后,他将纸扇一把摇开,悠然笑道:“那就来求我呀……”
……
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排乌鸦从头顶慢慢飞向宫墙那边时发出的嘎嘎声。
万能至上的天神啊,您为什么不降道雷劈死他?
最终他还是告诉了她:“父皇跟我说过,今届状元郎一表人才又无婚配,父皇很看重他。”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父皇说,该考虑二公主的婚事了。”
说完,他摇着自己那把破纸扇,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当晚的三公主宫里就炸开了锅。
公主趁皇上走后与状元郎相见,两人再续前缘缠绵悱恻,回宫后还没从恩爱甜蜜中缓过神来,就听到翩翩报告这么一个消息,差点一头晕在地上。贴身主仆几个半夜点着蜡烛商量到了三更时分,公主拍板道:“该本公主的,绝对不会让他跑了!”
天刚蒙蒙亮,公主便差了小太监拿着她的亲笔书信跑出宫去送给状元郎。
当天皇上留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参加御花园宴会。宴会上皇上果然提起了状元成家的话题,状元截住皇上话头,拜倒在地:“请皇上恕罪,微臣与三公主有缘相遇相知,早已神交缱绻,非卿不娶,请皇上成全!”
躲在桃花树后的三公主脸色微红,端端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皇上一怔,随即拊掌大笑:“恕罪做什么?朕早就想着,朕的小女三公主待字闺中,你又一表人才,朕想要将她许给你。原来你们……哈哈哈,好!文佩你也别躲了,都出来,朕也听听你们怎么神交的,如何有缘!”
这下三公主愣了,状元郎愣了,翩翩也愣了。愣完之后,翩翩回过神来,狠狠一跺脚:又被耍了!
4
三公主和状元郎的婚讯一经传出,便轰动一时,成为一段佳话。
皇上对状元郎极为看重,本就打算派他往京外委以重任。如今虽成驸马,但朝里的政事却不会因此而变动。公主知晓此事,思量片刻后坚定道:“本公主既嫁了他,天涯海就也随他去。”顿了顿,又掩饰似的扯着翩翩的手,道,“当然了,不管去哪里,也会带着翩翩!”
翩翩回想起当时公主既羞又无惧的神色,想这大概就是旁人说的那样:相知相许,相伴无惧。她是真心诚意为公主能与心爱之人相守而高兴,可是心中却在单纯的开心之外,又多了一层烦闷。
此次随公主出嫁离京,日后怕也难再有机会回宫了……等等,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顿时恍然大悟,左手握拳敲在自己右手掌心上:以后就不用被那个讨厌的太子纠缠了啊!翩翩,你的好日子终于要到来了!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你!
这样想着,翩翩抬头看到墙上画像。画上他的神色潇洒,笑意从容。她又想起,他喜欢戏弄人,却着实无坏心。刚进宫时虽然他踹了自己的番薯一脚,但随后在自己不懂规矩得罪了妃嫔的时候,也是他路过解围,让自己免于受责。
当时他似乎只是随口一句话,甚至没看她一眼就离开了。她当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恍了一瞬间的神。听人说是他向来仁厚,不是第一次主动为身份卑微的宫奴解围,因而越发受宫人爱戴。
这样的他……
君梓近日到三公主宫里越发勤快,打着“尽兄长之责前来帮忙”的旗号,行“凑热闹是我的爱好”之实的时候,总会察觉到某个小宫女的异样。她的笑中显然多了一丝惆怅,被君梓调笑的时候亦不反驳,只低了头匆匆离去,模样像极了别扭的小猫。
而到公主出嫁当日,皇宫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翩翩作为陪嫁跟送亲队伍出宫,隔着布料摸到包袱里已经成为了红薯干的思家物事出神,过拐角时突然被人一把捂住嘴就往后拖。
她终于晕头转向地停下来之后,一抬头便看到一张笑得欠揍的脸:“哟!”
……哟你个头啊?!有什么好哟的?!
翩翩震惊地抱紧小包袱往后退,以一种警惕的眼神告诉君梓:我是不会在出宫前最后一刻还被你勒索的!绝对不会!死也不会!
君梓望着她一脸宁死不被勒索的样子,伸手拽住转身就要跑的她的衣领:“别追了,送亲队伍就快出宫了。”
她回头望他:“什么意思?”
“我已向皇妹说了,从此你便跟我。”
……公主,您那信誓旦旦的“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带着翩翩”的保证去了哪里?!马勒还是戈壁?!翩翩瞪大眼睛惊诧地望着他,半晌之后道:“不……才不会。公主不会骗我。”
“小宫女不必装傻。以你的心思,莫非看不出我的心思?如今这样不好吗?”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实际上并不信,她会不知自己对她的上心。毕竟他身份高贵,又风流倜傥,自幼早已看透宫中女子对自己的竭力巴结,用尽了法宝想赢得自己青睐。木翩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他倒真觉得她有几分趣味,留在身边倒也不错。
翩翩沉默了许久。她向来伶俐,自然能从他的话和眼神中看出他的意味深长――说不上是多么鄙视,却绝对不是好预兆。
他以为她是贪图他的权势地位,才有意在他面前装伶俐谋出位吗?在他的心里,木翩翩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他没想过,明明是他先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擅自打乱了她的生活?
穷归穷,倒霉归倒霉,父亲却从小便教导自己,再如何也不能失了志气。
翩翩抿了抿嘴,忽然笑了。
――也对,他是谁?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未来的皇上。而她又是谁?只是一个被卖到宫中的倒霉宫女。在旁人和他看来,自己都不过是个爱慕虚荣攀龙附凤的女子。
“这样戏弄人有意思吗?这样把旁人全都看做低贱而虚荣的,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有意思吗?”她抬头,清凌凌的目光望着他,躲开他朝自己伸来的手,“您是太子,奴婢高攀不起。奴婢只有一句话要告诉您,这个世界诚然并不美满,却也绝对没有那么糟糕。”
随即她转身离开,留他站在原地,望着她瘦弱却始终挺直了脊梁的背影出神。
这样想来,自幼以来便看多了宫里的尔虞我诈人心叵测,以至于自己似乎真的早已忘了,这世上除了黑和灰,还有白色。而如今,一语道破的这个人选择了离开。他无法否认自己的态度确实过于居高临下且自以为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挽救,喉咙一片干涩,说不出话来。
5
公主下嫁未到半年,前朝出了大事。
邻国木蒂汗国受鞑虏唆使,在两国边关蠢蠢欲动起来,隐约有战争将起之势。皇上与大臣们商议的结果是派使臣前去与之和谈,毕竟木蒂如今掌权的王子是强硬派人物,只能是做好先礼后兵的打算。
正在苦于委派使臣的问题,太子君梓主动提出愿意前去。
老皇上眼睛一亮,果断将他打包扔去边关。其一,太子的能力他是信任的,只是向来太子玩心太重,如今肯主动承担政事再好不过。其二嘛……这臭小子已经用那张“我心情很不好”的脸在自己面前晃了很多个月了!朕看得烦躁了!
而木蒂王子则在观察之后腹诽:这、这个君梓明明一眼望去便是君临天下的高贵气质,可是那偶尔愚蠢的言行又颇令人费解……实在是有种在特意试探自己虚实的感觉啊!
由于一开始便怀抱这种想法,王子无论看到君梓任何行事,都习惯了往深的一面去想。
――他显然未曾想到,有些人确实以愚蠢来掩饰精明。而有些人……天生就是笨蛋啊……
比如君梓满身废柴气息游荡于木蒂都城里看杂耍、食小吃、买特产,绝口不提政事的时候,王子都会觉得他格外深不可测:根据兵书所言,对方正以“不动声色”这一招来对付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降低本小王的警惕心以及刺探我木蒂民情!本小王才不会上当!
又比如君梓时不时露出惆怅,一身翩翩白衣,坐在王宫假山亭中忧郁地遥望远方时,王子心中更加警钟大响:他莫非是故意勾引王宫女子试图打探我木蒂国情?!险些就被他给骗了过去!
于是王子主动提出两国尽快缔结和约较好――潜台词是:完事之后你赶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一天到晚缠着本小王陪你逛街,回头还在宫里勾引本小王的姐姐妹妹!
然而君梓非常困扰:此来和谈,他早做好跟木蒂王子死磕到底的打算,顺便用这几个月远离皇宫,借机排解自己失恋的痛苦――毕竟难得有人陪吃陪喝陪玩陪逛,花的还不是本国的银子。
不料木蒂王子如此好说话,居然才过五天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两国一定要永久友好邦交,恨不得一盏茶时间内就把和约给缔结了――他不是强硬派吗?!拿出固执的气质来啊!这样一来本太子岂不是马上就要滚回国了?!喂徘徊于失恋旧地对一个内心脆弱的少年来说是很残忍的事情啊!
这日木蒂王子陪君梓欣赏木蒂风土人情,望着远处大漠孤烟直的场景,君梓内心舒畅,越发想要赖在这里多住段时日。而木蒂王子则忙旧事重提:“和约的事……”
君梓笑道:“不忙,不忙,王子你再仔细斟酌一下。”
王子笑得嘴角抽筋:“这事不急不行,关乎两国天下苍生,咱今天回去就签吧……”
君梓体贴道:“鞑虏那边的使臣不是还在吗?王子你定然会为难的。”
王子泪流道:“管他们作甚啊!只要你与小王舒心,一切都好说!”
两人推托间,不远处的帐篷里出来几个人,身形瘦弱更像是汉人女子。众人都未放在心上,毕竟奴隶买卖这回事在各国之间纯属正常。
王子还欲说话,却看到君梓原本漫不经心望去的目光一瞬间明亮起来,快步朝那边走去,抓住其中一个奴隶的手臂:“翩翩你为何在这里?”
那女子先惊后喜,咬牙半晌,一跺脚道:“被庙里和尚给骗了!”
“……哈?”
“护身符啊!亏我娘花了高价买的护身符,若不是因为这东西,我又怎么会被人抓住?!”说起这事,翩翩就有种想仰天流泪的冲动。
当初以为有了这护身符会一切顺遂,以至于她几乎都忘了自己倒霉的体质。随公主驸马出京数月,听人托信说母亲身体抱恙,公主见她担忧,便让她回京侍奉母亲病榻。
不料翩翩将护身符遗留在了山间茶寮,回头去拿时候,正赶上一伙强盗抢劫。说来也该她倒霉,真是约好的都没这么准……
“即便是被强盗抓住,为何会从江南被卖到大漠来?”
说起这事,翩翩欲哭无泪:“那、那伙强盗不认路就不要走水路啊,结果顺着大河搞错方向下了海――遇到海贼了!”
君梓清咳一声:“那海贼也跟大漠扯不上关系――”
“海贼抓我回去之后,厨子不当心将整艘船给烧了,他们为了东山再起,就把我们全卖给人贩子抵钱了!”
众人目瞪口呆――还当真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人!
惊讶过后,君梓正色向木蒂王子提出赎人。
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后者当场便应承了。只不过看着那两人身影,他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世上哪里有这样倒霉的人?除非一切都是阴谋!这个君梓扮猪吃老虎,早早便派了人装奴隶混进木蒂刺探情报,如今他更亲自前来――赶紧让他走!走了之后本小王要关城门全国彻查三日!
在木蒂王子的强烈要求下,以极快的速度签订了两国友好和约。随即在他的热烈欢送下,君梓带着一堆土特产以及翩翩回国了。
回想起来,这真是一趟神奇的和谈之旅,君梓觉得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根本一句都没派上用场。
不过那也无妨。他望着坐在身边的翩翩:“我先送你回皇妹那里。”
“嗯。”
下马车时,翩翩想再看他一眼,又硬生生止住――明明已想明白,便无谓再多纠缠。
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她一惊,身边已经缓缓袭来那熟悉的气息:“上次真是抱歉,你走之后我想了许久,你是对的。而这次……我认真问你。翩翩,你愿与我走吗?”
她转眼,望进他认真而紧张的漆黑眸子。
6
一年之后,木蒂王子携重礼入京恭贺老皇上大寿。他先去别宫,刚落座便听闻有人前来拜访,一边感慨“中原人果然客气有礼”一边起身,抬眼一看,他顿时翻腾起“你还不如不来”的心浪:“怎……怎又是太子你?”
君梓一扫上次颓废之风,风度翩翩地笑道:“阔别一年,想来王子与我都十分挂念彼此。是以听闻王子入京,我立刻便来了。”
――不!我一点也没想你!你真是想太多了!
王子正盘算着如何把他早早打发回去,一抬眼望见他身后女子,不由得眯起眼睛:“这是――”
翩翩含一抹诚心的笑朝他道:“是太子特意带翩翩来向王子谢当日施救之恩。”
说罢,侍女进来:“禀太子、太子妃,一切事宜均已准备妥当。”
“你们――”
君梓一握翩翩的手腕,两人对视间眉目含情。他又含笑看向王子:“多亏了当日王子的福,才让我不错过佳妻。早就想送份媒人大礼,父皇又说我想的那些俗气。如今王子到京城,便让我和翩翩一尽地主之谊,领王子观赏城内风土人情如何?”
几人微服轻衣,去了热闹纷呈的街上。这里与荒凉苍茫的大漠有天壤之别,令木蒂王子大开眼界连连叫好,与君梓说话间无意问道:“原本太子你想赠本小王什么来着?”
君梓看着正蹲摊前逗弄兔子的翩翩,随口答道:“比如千年灵芝和人参,还有西域各国进贡的稀世奇珍什么的。”说着笑了笑,“父皇说得对,这东西送了还真俗气,倒坏了王子和我的情谊。”说完便朝翩翩走去,“既然喜欢便买下吧。”
“上次养的兔子撑死了,上上次养的摔死了……还是少造孽吧。”翩翩颓然地逗弄着笼里的小兔子,被君梓趁势戏弄两句。一旁的侍女见怪不怪地懒得理时不时如小孩子拌嘴的太子和太子妃,抬头一看――这、这木蒂王子怎么了?!
她只看到了对方扭曲的神情,自然无法揣测其汹涌的内心。
――本小王生来就俗气!本来就和你没什么情谊!千年灵芝、人参和稀世珍宝什么的最适合本小王了!为什么就这么没了?!君梓你果然是故意来试探本小王的吗?
木蒂王子龇牙咧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