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笔下的北京的传播
如果说张爱玲代表着上海的风格,那么要论北京的风格无疑是老舍先生了。
张爱玲是上海的骨肉,时代洪流里的上海塑造了张爱玲,张爱玲也用她的浓情蜜意向观者展现了一个跳跃的、伤痕的上海。
而老舍原是北京的满族人,是正红旗下的一个小人物,家道中落。他与北京这块被他称之为“母亲”的这块土地是相随相依的。
老舍的作品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抛开什么“左翼文坛写手”、“人民的艺术家”之类的封号,单细细品读他的作品,你会看到老舍的精神胜境和那个“颠簸的”北京城。
老舍:看着北京城的那些事儿
他曾经叫舒庆春,也曾经叫舒舍予。
1899年,八国联军侵华的前一年,老舍出生在北京一个贫困的家庭里。动荡年代,草木皆兵。
北京新街口南大街小羊圈胡同 5 号,在那个热闹的大杂院里,小老舍度过了他的童年。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鱼虾米,就是如此新鲜、动人的在小老舍面前上演着一出出人生悲喜剧。
舒庆春上学后,自己更名为舒舍予,“舍予”是“舒”字的分拆:舍,舍弃;予,我。含有“无我”的意思。老舍:“我自幼是个穷人,在性格上有深受母亲的影响——她是个愣挨饿也不肯求人的,同时对别人又是很义气的女人。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①]
这就是老舍。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老舍用他的文字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北京,什么是北京人。
你看到拉着黄包车、肩上挂着发黄的汗巾的祥子;看到了独自靠着城南墙根,望着凄冷的月牙儿的小月;看见王顺发忙着擦桌子码茶碗招呼客人,茶壶里飘出开水的白色水雾……
听到马裤先生扯着嗓子喊着“茶房!茶房!”[②];听到老北京的叫卖“冰糖——葫芦——”和器械的乒乒乓乓;听到张家大婶、刘家大嫂的骂街声;听到小人物的叹息和伪善者的窃笑……
闻到了天桥叫卖煎饼的葱油香;闻到了砂糖炒栗子的甜香;闻到了火车站边上煤油散发出的异味;闻到了烟花柳巷里传出的脂粉气味……
老舍就这么站在时代的边缘,看着“北京城的那些事儿” 。
北京,北平,北京
老舍是北京的文化符号。在他的笔下,有一座叫北京的城。-我们从他的作品里了解这座“北京城”,了解城里的“北京人”,了解这座古老城市的文化与价值观。
1918年,那时的北京还叫做北京。老舍师范院校毕业后,在小学校做校长的三年里,先后为孩子们创作了《小坡的生日》、《青蛙骑手》、《宝船》等作品。
1922年,老舍在西山卧佛寺休养,短篇小说《大悲寺外》在此时诞生。《大悲寺外》批判了当时教育体制的失败,刻画了胖胖的老实的学监黄先生,打死黄先生的丁庚两个人物。丁庚是矛盾的,因为打死了黄先生,而一生都活在“绝不计较”的心里阴影中。
鲁迅笔下有孔乙己,老舍笔下有个宋修身,两位穿着长袍、学着“科学”的知识分子,在京城的大时代背景下,挨着墙根儿,尴尬的生存。在这一时期,与另一革命斗士鲁迅不同,老舍是站在对底层人民的角度,对体制、对礼教、对帝国主义、甚至是迷醉的国民进行无声的批判。
1928年,这时的北京,叫做北平。
忘不了林语堂笔下那个热热闹闹的北平,而老舍的北平又是另一番风味了。
“即使有机会,他也不会高呼狂喊,他是北平人。他的声音似乎是专当吟咏用的,北平的庄严肃穆不允许狂喊乱闹,所以他的声音必须温柔和善,好去配合北平的静穆与雍容。”[③](《四世同堂》)。封建性的传统文化与新思潮互相交织的阶段,祁瑞宣便是这一特色下的代表人物。其实,这就是北京人的个性——骨子里带来的“虚”。一种带着“无能为力”的自我解嘲。
老舍说:“北平人,正像别处的中国人,只会吵闹,而不懂什么叫严肃”,“北平人,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白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④]《老马的哲学》、《离婚》、《二马》、《月牙儿》《骆驼祥子》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刻画了被逼良为娼的女性、被时局困扰的知识分子,被年代逼迫而颠沛流离的小市民等等。
1949年,北京又叫回了北京。49到59年间,老舍创作了《春华秋实》、《茶馆》、《龙须沟》、《四世同堂》等影响力巨大的作品。这一阶段的“北京城”,是新中国的北京城。
《龙须沟》被称为“社会主义新中国的赞歌”。描绘了当政府将困难中的老百姓拯救出火海的故事。老舍讲的故事也乘上了社会主义的风向标,对当时的民众在新旧交替中的彷徨指出了明路,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京味儿文化的传播者
京味儿就是一种韵味。京味文化就包含在天桥的说唱中,包含在每天必有的豆汁儿、煎饼果子里,包含在紫禁城的血红的残阳与气派的汉白玉柱子里。
老舍与北京,可以说老舍充当了一个传播人的角色。老舍赋予北京的,或者说北京赋予老舍作品的是一种颠簸的时代背景下北京人的生存状态。
首先,是一种地方语言特色。
“……干脆要钱就结了,挂哪门子浪号呢,你当我孙子是封信呢!……到了家,赶紧派人去找奶妈子,孙子还在怀中抱着,以便接受喷嚏。到了上午,孙子接了至少待有两百多个喷嚏,身上慢慢地热起来。”(《抱孙》)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茶馆》)[⑤]
老舍说:“没有生活,即没有活得语言。”[⑥]
读老舍的文学作品,很难不被那些强烈的北京地域特色吸引。
北京话也是一种方言,有卷舌音、儿化腔,还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发展出了极具地方特色的词汇、语句。话说的简单,甚至省略:“嘛呢?”。
同一年代,当上海人相互称呼:密斯X,密斯特X的时候,北京人还管别人叫做:爷、老爷、太太、掌柜的、赵四、刘麻子……在外地人听来,北京话很有些“油腔滑调”,讲话特别直接,说白了就是有点“毒舌”。但这些在外地人看来有些接受不了的语言、行为,正是属于北京的文化。
其次,是“侃大山”的艺术。
几千年传承和发展的一种饱含自豪感的文化氛围,北京人天生有一种“天子脚下”的安逸、圆滑的性格。不信神教信天子。调侃,也是包括老舍在内的北京人的一大特点。对国事的批评、张家长李家短闲谈、或是对另一方意见的对抗等等。可谓无处不调侃。
“她的生命是献给社会的,那两条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设法给带到汽车里去。”(《善人》)[⑦]这里描写的是一个“新派”的伪善者——穆女士,“胖”与“奉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舍先生就是这么立在一旁,冷眼看着、然后恨着。
然后,就是北京的价值观。
“唐铁嘴:‘已经断了大烟,改抽白面了……大英帝国的香烟,日本的白面,两大强国伺候我一人,福气不小吧?’”(《茶馆》)
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是北京城的缩影。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向读者诉说这样一个北京。北京的文化个性里,有一种叫做妥协。它源自北京这座城市四处充斥着的封建保守性格。有时,它被老舍丑化成了一种“苟且”的生存价值观。
其外,北京人还有一种“坚硬”的品质。那群人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战火、枪炮、酷刑打退的。像是鲁迅笔下的阿Q,在苦难岁月的蹉跎中依旧乐呵呵的。老舍笔下有骆驼祥子、王顺发、月牙儿里的“我”、疯子程宝庆等等。老舍与这些活着社会和时代的底层的人民是血肉相连的,他看着祥子肩头上耷拉着汗巾,看着小月蹲坐在城南的墙根儿上望着月牙儿,看着程疯子龙须沟里吊儿郎当的溜达……他从他们身边经过,看着这些疲惫却“坚硬”的人格的成长和破碎。
同时,也看着旧北京的好好坏坏、是是非非。看着那暮年的“北平”的死亡,和新北京的降生。
最后,是一种带有封建保守性的礼教文化。
其一,及其看重家族观念。像是《茶馆》、《四世同堂》、《柳家大院》。这种家族观不仅仅是血亲关系,还有一种在大杂院里的邻里关系,这与北京传统的民居——四合院,是相互依存的。
其二,是对于“宗族”的重视。北京人毕竟生活在“皇城脚下”,相对于其他地方城市,具有浓厚的封建气息。
拿短篇小说《抱孙》来说,故事可谓是一波三折。老太太、儿媳妇儿、娘家人、医院围绕着“抱孙”忙得团团转。重男轻女观在旧北京城里屡见不鲜,“产婆”和新式医院的鲜明对立,变现出新旧交替的时代特征。这看似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实则表达一种对封建礼教观念的愤怒。
其三,是对于“礼教”的追逐。北京人重“礼”。一方面,作揖、问安、磕头、鞠躬的礼节不少。另一方面,送礼送的也殷勤。而且还对该做法有一个大胆的雅称——“运动”。
《茶馆》里动不动就掏出几两银子,照上面的人“运动运动”。
品老舍式幽默
粗野是一种力量。讲到北京的符号不得不说老舍式幽默,因为老舍就是活在北京的骨髓里的,他温厚的生存着,也温厚的幽默着。这是老舍的“京城里”不可缺少的一笔。
老舍说:“受过教育的与在生活上处处小讲究的人,因为生活安适平静,而且以为自己是风流蕴藉,往往提到幽默便立刻说:‘幽默是含着泪的笑’。其实据我看呢,微笑而且得含着泪正是“装蒜”之一种,哭就大哭,笑就狂笑,不但显出一点真挚的天性,就是在文学里也是健康的。”[⑧]
老舍式幽默是讽刺、滑稽甚至荒诞的。很多时候在于对人物细节的形象刻画。
“胖胖的,脑后折着三道对印子,我常想,理发师一定要费不少的事,才能把那道三道弯上的短发退净。脸像个大肉葫芦……”(《大悲寺外》)这段描写的是“我”的老师,黄先生。八零后们说:“咦,这种语言风格似曾相识……”没错,韩寒。可令人寒心的是大家都不读老舍了。仔细想来,韩寒也是偷师老舍先生呢。
“穿上靴子,溜下来,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呆呆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马裤先生》)。电影发烧友们一定安奈不住了:“周星驰的新片吗?”
老舍式幽默也是朴实而厚重的。
“……可是肉体往往比唉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的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又有什么区别?”(《微神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些张爱玲的笔触,这便是为诗人的老舍。
老舍就是能把周围的一些变的声情并茂。他坐在北京城的喧嚣的火车站候台上,买了份报纸,扶了扶眼镜。从报纸缝隙间,偷偷的窥视着世间百态、冷暖人情。
2010看老舍的北京
梁实秋曾说过:“要是没有豆汁儿和大冰糖葫芦,那还是北京吗?”[⑨]北京就是这么北京着,老舍着。全国上下不会再有第二个北京。
如果它是个男人,一定把持着倔强的脾性,惦着肚皮,站在天桥下,一边听太平歌词,一别跟另一哥们儿聊着奥巴马。
现代人看北京,一定无法抹去老舍带给我们的北京印象。老舍已然成为一种北京文化符号的代表。从茶馆到四合院,从胡同巷子到城门外相国寺,从菜市口到乱坟岗,从琉璃厂到大栅栏……读者读着这样一个横向的北京。
从北京皇城到北平,到新北京,读者读着这样一个纵向的北京。
老舍就是这么站在时代的边缘,睥睨着“北京城的那些事儿”。 然后以他温和的幽默传达给我们。
他在“写生”,捕捉人物的每一个动人表情,刻画一个个匆匆忙忙的的人物和他们的小世界。他的文字里流落出一种对迟暮的北京文化的惋惜和感叹。然而这种病入膏肓的文化情绪将随着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展开必然灭亡。
现代人看老舍,尤其是年轻人看老舍,总想到那个爱养养花、喂喂猫,在济南的冬天里看了次趵突泉,在小兴安岭的林海里匆匆穿过,总期待着北京的春节的温和老头。这样的他们是看不懂老舍的,也不会看得懂北京。
跟着老舍的足迹,是笑骂: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
然而老舍先生就这么去了,大明湖畔那一夜,老舍先生一定很痛。就这么沉睡在了他热爱的北京的土壤里。先生与北京早已融为一体。
[①] 选自《我怎样写小说》 老舍 文汇出版社2009
[②] 选自《老舍短篇小说集》——《马裤先生》
[③] 《四世同堂》祁瑞宣的话 老舍
[④] 《老舍短篇小说十九讲》
[⑤] 以上两则均来自《老舍短篇小说集》
[⑥] 《我怎样写小说》 老舍 文汇出版社2009
[⑦] 《老舍短篇小说——善人》
[⑧] 《我怎样写小说的》 谈幽默 老舍 文汇出版社 2009
[⑨] 《老舍的文学地图》 傅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