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眼中的汪曾祺与杨绛
铁凝是中国作协首位女性主席,是首位被授予“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的中国女作家。日前,收录她近十年来的散文、随笔、演讲、访谈的自选集《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出版,书中共31篇文章,都是作者自2007年担任作协主席以来的重要作品。书中的大量篇幅,如她与杨绛先生深情交往的细节、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文学对话等,都属于首次发表。
书中既刻画了杨绛、马识途、汪曾祺、贾大山、张洁、井上靖、大江健三郎、诗琳通公主等文学家,也精选了作者在国际重大文学论坛上睿智、激情的演说,更可见深度对话中的真诚和犀利。
作者以诗意之笔,将多年来铭刻于心的人和事,生活态度的真诚,对文学的坚守,与智者文豪的畅谈,对促进中外文艺交流的努力,一一呈现给广大读者。
汪曾祺:相信生活,相信爱
汪曾祺先生总让我想到母语无与伦比的优美。他对中国文坛的影响,尤其是对中青年一代作家的影响是大而深刻的。一位青年评论家曾这样写道:“在风行现代派的八十年代,汪曾祺以其优美的文字和叙述唤起了年青一代对母语的感情,唤起了他们对母语的重新热爱,唤起了他们对民族文化的热爱……他用非常中国化的文风征服了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显出特别的'新潮',让年轻的人重新树立了对汉语的信心。”
他像一股清风刮过当时的中国文坛,在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里,他那些初读似水、再读似酒的名篇,无可争辩地占据着独特隽永、光彩常在的位置。能够靠纯粹的文学本身而获得无数读者长久怀念的作家真正是幸福的。
这是一个饱含真性情的老人,一个对日常生活有着不倦兴趣的老人。他始终不喜欢一个形容叫做“作家去一个地方体验生活”,他更愿意说去一个地方生活。一个通身洋溢着人间烟火气的真性情的作家,方能赢得读者发自内心亲敬交加的感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境界呢?能达此境界的作家为数不多,汪老当是这少数人之一。
汪曾祺先生总让我想到“相信生活,相信爱”。因为,他就是相信生活也相信爱的。他深知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艰深。他的不凡在于,和所有这些相比,他更相信并尊重生命那健康的韧性,他更相信爱的力量对世界的意义。
二九年五月十七日,汪曾祺先生忌日的第二天,我去福田公墓为汪曾祺先生献花。那天太阳很好,墓园十分安静。我随着立在路边的指示牌的引导,寻找汪老的墓碑。我终于在一面指示牌上看见了汪老的名字,那上面标明他的位置在“沟北二组”。沟北二组,这是一个让我感到生疏的称谓。我环顾四周,原来一排排墓碑被一行行生机勃勃的桃树环绕。几位农人模样的男子正散站在树下仔细地修剪桃枝。从前这公墓说不定就是村子里的一片桃园吧?此时的汪老,就仿佛成了这个村庄被编入“沟北二组”的一名普通村民。记得有一篇写汪老的文章里说,汪老是当代中国最具名士气质的文人。以汪老的人生态度,以他的真性情,“名士”“村民”或者都不重要,若硬要比较,也许汪老更看重过往生命的平实和普通。
我在汪曾祺先生与夫人合葬的简朴的墓碑前献上鲜花,我再次确信,汪老他早就坦然领受了头顶上这个再寻常不过的新身份,这儿离有生命的树和孕育生命的泥土最近。走出墓地时我才发现,进门处还有一则“扫墓须知”,其中一条写道:“有献鲜花者,务请将花撕成花瓣撒在墓碑四周以防被窃。”我没有返回“沟北二组”把鲜花撕成花瓣——心意已经在那儿,谁又能真的偷走呢?
“何不就叫杨绛姐姐?”
作为敬且爱她的读者之一,近些年我有机会十余次拜访杨绛先生,收获的是灵性与精神上的奢侈。
二七年一月二十九日晚,是我第一次和杨绛先生见面。在三里河南沙沟先生家中,保姆开门后,杨绛亲自迎至客厅门口。她身穿圆领黑毛衣,锈红薄羽绒背心,藏蓝色西裤,脚上是一尘不染的黑皮鞋。她一头银发整齐地拢在耳后,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细腻、洁净,实在不像近百岁的老人。她一身的新鲜气,笑着看着我。我有点拿不准地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杨绛先生?杨绛奶奶?杨绛妈妈……”只听杨绛先生略带顽皮地答曰:“何不就叫杨绛姐姐?”
我自然不敢,但那份放松的欢悦已在心中,我和杨绛先生一同笑起来,“笑得很乐”——这是杨绛先生在散文里喜欢用的一个句子。
那一晚,杨绛先生的朴素客厅给我留下了难忘印象。未经装修的水泥地面,四白落地的墙壁,靠窗一张宽大的旧书桌,桌上堆满了文稿、信函、辞典。沿墙两只罩着米色卡其布套的旧沙发,通常客人会被让在这沙发上,杨绛则坐上旁边一把更旧的软椅。我仰头看看天花板,在靠近日光灯的地方有几枚手印很是醒目。杨绛先生告诉我,那是她的手印。七十多岁时她还经常将两只凳子摞在一起,然后演杂技似的蹬到上面换灯管。那些手印就是换灯管时手扶天花板留下的。杨绛说,她是家里的修理工,并不像从前有些人认为的,是“涂脂抹粉的人”。“至今我连陪嫁都没有呢。”杨绛先生笑谈。后来我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描述过那几枚黑手印,杨绛先生读了那篇文章说:“铁凝,你只有一个地方讲得不对,那不是黑手印,是白手印。”我赶紧仰头再看,果然是白手印。岁月已为天花板蒙上一层薄灰,手印嵌上去便成白的了,我却想当然地认定人在劳动时留下的手印必是黑的,尽管在那晚,我明明仰望过客厅的天花板。
我喜欢听杨绛先生说话,思路清晰,语气沉稳。虽然形容自己“坐在人生的边上”,但情感和视野从未离开现实。她读《美国国家地理》,也看电视剧《还珠格格》,知道前两年走俏日本的熊人玩偶“蒙奇奇”,还会告诉我保姆小吴从河南老家带给她的五谷杂粮,这些新鲜粮食,保证着杨绛饮食的健康。跟随钱家近二十年的小吴,悉心照料杨绛先生如家人,来自乡村的这位健康、勤勉的中年女性,家里有人在小企业就职,有人在南方打工,亦有人在大学读书,常有各种社会情状自然而然传递到杨绛这里。我跟杨绛先生开玩笑说,您才是接“地气”呢,这地气就来自小吴。杨绛先生指着小吴说:“在她面前我很乖。”小吴则说:“奶奶(小吴对杨绛先生的称呼)有时候也不乖,读书经常超时,我说也不听。”
除了有时读书超时,杨绛先生起居十分规律,无论寒暑,清晨起床后必先做一套钱锺书先生所教的“八段锦”,直至春天生病前,弯腰双手可轻松触地。我想起杨绛告诉我钱先生教她八段锦时的语气,极轻柔,好像钱先生就站在身后,督促她每日清晨的健身。那更是一种从未间断的想念。杨绛晚年的不幸际遇,丧女之痛和丧夫之痛,在《我们仨》里,有隐忍而克制的叙述,偶尔一个情感浓烈的句子跳出,无不令人深感钝痛。她写看到爱女将不久于人世时的心情:“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送别阿圆时,“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摧垮杨绛,她还要“打扫现场”,从“我们仨”的失散到最后相聚,杨绛先生独自一人又明澄勇敢、神清气定地走过近二十年。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也是一个爱的奇迹。
节选自《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