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之看不见的宠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一个瘦小的身影裹在一团深灰色的棉布里，向一个贴满四色瓷砖的魔法工房走去。
他的怀里似乎抱了什么东西，不时地拱一拱身子，而他的身量太过细小，使得这个人因有些承受不住那东西的重量而不停地摇晃。
他走到魔法工房的门口，轻声对怀里那团东西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瘦小身影轻轻地把那团东西放在工房门口平坦的地上，蹑手蹑脚然后极其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工房的卧室里，沈云欢在床上打了一个滚，依然睁不开眼睛。
一
对于一个养了大量妖兽的巫师来说，清晨是唯一属于自己的时光――假如他起得够早的话。
在短暂的迷糊后，沈云欢藏在枕头里的闹钟开始发出滴滴的声响，他只好像只僵尸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拉开窗帘，洗漱完毕，在门外泡了杯绿茶，静静地坐在晨光里。
“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他依稀记得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在梦里遇到的人经历的事，自己竟然全部忘光了。他叹了口气，长长的白衣垂在窗前，印出另一头模糊的晨曦。
忽然，沈云欢觉得背部有点麻麻的感觉。
他缓慢地转头，发现一个红衣的娇俏少女正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羞涩地从门后面探出半张脸，秋水般的双眸递来微弱的电流：“主人……锦绣想吃黑面包皮……”
随着这娇滴滴的声音，沈云欢也听见各种不同的声音从工房的各个角落里传来。
“今天很想吃柚子茶啊，主人……”
“亲！一个三明治夹火腿肠和白菜叶子！白菜叶把帮子去掉，火腿肠不加瘦肉精哦亲！”
“全聚德烤鸭……呼哧……烤肉季烤肉……呼噜……”
当然，沈云欢是不会将自己做实验的白天牺牲给做饭和四处购买食物的。不过他也不会亏待自己妖兽的肚子和嘴巴。
他把妖兽的食物分成杂食、肉食和草食三类，再拿出一盒自主研发模样像是一盒多色眼影的魔幻味觉调料，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刷子将那些粉末撒在食物上。
不管它们想吃些什么，那种食物的味道和口感都能被调配出来，更难能可贵的是，通过调料的使用，这些代食品的营养成分并不比原物要少。
沈云欢甩开扇子，刚想为自己的发明得意地微笑，却想起来――这个调料对那只叫小玉的独眼巨兽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他忽而有点沮丧，因为小玉吃的东西实在太多太贵，他就快像徐志摩一样养不起它这只陆小曼了。
在他将那些早点送去妖兽们的小巢之后，工房终于又清静了下来。
沈云欢刚要走进堆满材料和研究器具的实验室，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但这个声音并没有叫他的名字，反而是嘤嘤地，仿佛受了什么委屈。
“锦绣？”沈云欢试探地叫道，“你是不是又觉得委屈了？”
“没有哎主人！”金鱼姑娘飞快地蹿出来并抱住了主人，“主人你叫锦绣的名字啊！锦绣好开心啊！”
“是那窝鸡仔吗？”被锦绣死死抱着的沈云欢不住揉着太阳穴，“你们的葡萄干味碎米粒不是已经送过去了吗?”
“唧唧，不是啊大叔，我们已经吃饱啦。”
究竟是什么呢？忙了一早上的妖兽保姆循着声音的来处走了过去。书房，客厅，玄关，他在大门口停下了脚步。
一个碎花图案的棉布包摆在门口，正不断地发出哭声。
沈云欢小心翼翼地上前抱起那个布包，一层层地揭开――里面空无一物。
然而哭声又从他手中的布包里传来。
他脸色一变，刚想把布包放下，谁知那包中喷出一长串绿色的咒语，咒语束缚住他的手掌，最后变成一条墨绿的蛇纹刺青。
“呀，这是哪儿来的诅咒啊。”锦绣一边啃面包一边从主人身后探出头。
“不清楚，反正不是正统魔法。”沈云欢双眉微蹙，仔细查看那小蛇身上的文字，“请务必帮在下照看好这一条小隐龙，否则蛇纹诅咒将会夺走你至爱的东西。”
他缓缓地看向远方，舒了一口气。
果然，自打被茗月的校长辞退后，他就变得很倒霉。
手里那个布包中的东西长长的，长了四条腿，身上还有细腻光滑的鳞片――这都是沈云欢摸出来的，他看不见这个小玩意儿，只能凭自己手指的触感。
关于隐龙，巫界有着一个传说。
创世神为了解闷，以人和动植物为原型创造出许多种妖兽，但又将它们与人界隔离开来。为了让这些摄食习性不同的生灵保持数量上的平衡，他赋予每种妖兽不同的能力，或是力大无穷，或是可吞吐火焰，或是能生长出作为魔法材料的毛发皮角，以便它们受巫师的保护与豢养。
他单单忽略了隐龙的能力，因此它虽有龙之名却无力抗敌，摄食四系植物但对各类魔法毫无免疫力，更要命的是它的身体发肤对巫师来说并无多大利用价值，所以也得不到人工的庇护。
为此，隐龙一族感到了巨大的不公，一千条年轻力壮的隐龙爬上通往神界的天梯去寻找创世神，其中，三百条被大雨冲下了光滑的天梯，三百条因太阳的炙烤干燥而死，三百条被巨神匆匆的脚步压成了肉饼，九十九条偷偷逃回了家乡，苟且偷生。
只有一条躲过了以上的种种灾难，它战战兢兢地沿着天梯的边缘不断向前，最终见到了创世神淡定的脸，并对他提出赐予家族能力的要求。
创世神被这条隐龙的献身精神所感动，为着让它们不被轻易捕食，将它们的身形完全隐匿。
在那之后，隐龙成为许多贵族巫师的宠物。他们不指望通过训练，这条软塌塌的龙能干成什么大事。重要的是，他们能在手上放一条看不见的龙并招摇过市――这可比皇帝的新衣要拉风得多。
沈云欢并不以为自己可以享受什么贵族的奢侈生活――他一想到要喂它吃东西，就要为怎么找到它的嘴而伤脑筋。
“你什么时候拐来一条隐龙啊？”刚从狐仙庙回来的九尾狐朱砂钻进了沈云欢的工房，他左嗅嗅右闻闻。
“唉？”朱砂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隐龙好像不在这个房间了。”
与此同时，沈云欢手掌上的蛇纹刺青剧烈地疼痛起来。
“糟了。”他脸上流出细密的汗水，“看来，这疼痛会随着我和隐龙距离的拉远而加剧。”
“那还不快追！”朱砂只能闻出隐龙的大致方位，狐狸形态的他迅速变身为红发的少年，拉着一脸痛苦的沈云欢向外奔去。
忽然，他又倒回来，对锦绣喊道：“把你主人的扫把拿上！那条隐龙的速度很快！”
其实沈云欢不喜欢骑扫帚，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白色长衫和扫帚放在一起，就像……就像……一个忘记穿工作服的清洁工。
二
人界一个公园深处的结界入口。
两只长得像大熊猫一样的猫妖正在树林中边晒太阳边吃零食：“娘娘哎……整天都没人来红粉居捣乱，我们每天在这里做啥子啊。”
“好啦。”另一只看上去睡意正酣，对不满意的同伴嘟囔道，“俺们这不是还有工作可以做吗……哎，还有啥子吃的，给俺留一点。”
它听见“噌”的一声，回过神来摸摸腰间的结界封印，再一看身后那个敞开着并不断飘出桃花花瓣的空间：“哎？俺好像忘记关门了。”
“朱砂大人……”它的同伴见朱砂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白衣人走了过来，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您这是……要参加俺们的夏日祭典吗？”
“是。”朱砂背着疼晕过去的沈云欢跑了一路，此刻浑身冒汗，鲜红的头发也湿漉漉地滴着汗水，“我先进去了！”
“呃……”两个守门的猫妖愣了一会儿，异口同声地说道，“对了，还有一包薯片没开！”
红粉居内，猫妖一族正在修葺祠堂。
那条隐龙堂而皇之地溜进祠堂，抓起一件略显破烂的劳工衫，抖擞抖擞钻了进去。只听得“噗”地一声响，劳工衫里仿佛出现了一个人，但从那件凌空晃悠的衣服来看，变成人形的隐龙依然不见踪影。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盘算该何去何从，一只老鼠吱吱叫着窜了过来，他退一步，“扑通”一下栽进一个装满金色油漆的大染缸。
从染缸里站起来时，隐龙觉得自己和以往大不一样了，他看着自己金色的，纹理细腻的皮肤，还有衣衫下面的两条腿――对于一个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的人来说，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一个身背狼牙大棒，穿着豹纹连衣短裙的娇小少女正一脸冷酷地看着面前十几个雄性劳工：“你们听好了！今天我武臣布置的任务不完成，就别想吃饭！”
她说话时狼牙棒的摆动幅度太大，一下子砸到了旁边人的脑袋。
那个浑身是金漆的少年被她砸晕了过去。
半小时后，祠堂附近的猫妖医疗站。
“这到底是谁家的奴隶，我怎么没有一点儿印象。”少女翻着花名册，“喔，这不是这个吗――黑猫家花名是王八蛋的小子――哎，不像。”
她发觉眼前的少年即便是抹了一层金漆，也掩不去原本美丽的容颜。这位猫族的重臣忽然来了兴趣，凑在他旁边细细地打量他。
“姐姐。”少年忽然开口说话，把她吓了一跳，“可以不要看了吗?”
“不行。”女权主义深入血液的武臣怎么会放过他，“说，你是哪家的奴隶！”
“奴隶？不，我不是奴隶。”少年的眼神既委屈又忧伤，“我只是想找一个女孩……”
“喔――原来是这样！”武臣十分爽快，“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
“……”大概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豪放的女性，少年别过脸去，犹豫了一会儿，随即答道：“姐姐，我觉得这太草率了，你可以帮我找吗？”
武臣托起他的下巴，笑道：“可以啊，反正我也闲得很。”
她脑子里想的或许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下流。其实除了觉得隐龙很好看之外她还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文臣，她前几年死去了，如果活到现在，说不定也会冲过来把眼前的少年打包带走。
好吧，说了半天还是有点下流，而且很野蛮。
如果各位男性看官没有来过红粉居，准备动身之前，还是小心一点为妙。
简单来说，这里是女性的天堂，男人的地狱。作为一个典型的母系氏族社会，女人承担作为主要收入的魔法材料采集和家族管理，而男性则作为低等劳动力被买卖、出售以及在脸上写下洗不掉的各种丑陋花名。
其实只要武臣乐意，她完全可以一棒子把眼前这个金漆少年打晕，然后扛回自己家虐待，不过她对这个少年的好感值不错，所以并不介意陪他走走再行动。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锣鼓声和鞭炮声，手头上有活计的猫妖也都纷纷跑出门去看热闹。
装饰着红色绸缎的八抬大轿从远处晃来了，随着珠帘的摆动，人们依稀可以看到轿内新人的窈窕身姿。
“喔？”被转移开视线的武臣回过头来看那个少年，却发现他不知所踪，“人怎么不见了？”
此刻，九尾狐妖朱砂正背着一脸痛苦的天才巫师沈云欢在红粉居中穿梭。
尽管一个大汗淋漓一个表情扭曲，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对周边女性的吸引力，无奈朱砂有要事在身，对于周边肆无忌惮的调戏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就在方才送亲队伍路过的地方，花轿中传来一声尖叫“啊――”。
随后，那个浑身金漆的少年被踢了出来，留着有型络腮胡的新娘对他大喊大叫：“你这个死小子！为什么要来揭我的盖头！”
原来，这里的风俗是女方迎娶男方。
那么这个新娘显然不是他要找的人――如果他没有某种爱好的话。
朱砂突兀地闯进了双方对峙的场景里，只见他背上的沈云欢似乎瞬间摆脱了那种可怕的疼痛，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而朱砂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分辨什么气味，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味道所在。
那个金色的少年旋即视大胡子新娘的谩骂于不顾，径直向朱砂走了过去。
“喂。”他伸出一只手臂，示意让朱砂闻闻，“你在找我是吗？我可以帮你解开他的诅咒，不过你们要帮我的忙。”
“真任性哦。”朱砂眯起长长的眼睛看这个少年，转而对身旁的白衣青年说，“看来，你最近的运气实在是不太好啊。”
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云欢。
他也慢悠悠地打开折扇：“你以为，早上我喂你吃的燕麦粥里没有东西？”
对方脸色一变，擦去手臂上一些金漆，发现自己的肌体依然清晰可见。
能被人看见的隐龙，还不是废柴一根？
“就算这诅咒再厉害，不出两天我也能解出来。”沈云欢摇起了扇子，“你以为我跟你来是为了什么？”
他养过的宠物种类几乎覆盖了图鉴上百分之八十的妖兽，数量也多到超过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动物园。
但即便是最开始，他的妖兽也不曾无端失踪和死亡，他的老师曾说，这是一个对使用召唤术巫师最基本也是最难做到的要求。
三
红粉居的一家茶馆里，沈云欢正与狐狸和隐龙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脸上写有“脑残”字样的店小二点头哈腰地把他们刚才点的茶端了过来。
“你确定，那个女孩是住在这个地方吗？”朱砂揶揄道，“我看她应该也在几个男人脸上写过字吧。”
那是猫妖一族的传统，通常情况下，每个女性都会拥有几位买来的男性仆人供其差遣，防止他们逃跑的方式之一，就是在他们脸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被抹成金身的隐龙少年瞪了他一眼，咕嘟咕嘟把茶喝下去了――沈云欢给他下的现形药量并不重，所以人们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茶水从他的口腔流进食道，路线清晰极了。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少年说，“对了，上一个主人叫我童璃，你们也可以这么叫我。”
年幼的童璃并不能理解隐身对自己的重要性，他是和一群雪原鸟一起被孵化出来的，然而，母鸟很快发现，窝里有一团看不见的东西在与自己的小鸟抢食，于是童璃被扔出了鸟巢。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里，便漫无目的地流浪。
红粉居里，他度过了最初最懵懂的几年。猫族多供奉创世神，他便时常在祭品摆好后，跑去偷吃。
有一家猫妖的祭品尤其合他的口味，而他也时常去光顾。准备祭品的小猫妖是那家人最疼爱的小女儿，有一对机灵的猫耳朵和漂亮的绿色大眼。
童璃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因为当他爬上祭台，别的人都未曾有反应，只有她会温柔地转过脸来看他。
她大概以为他就是家中祭奠的神，还同他说悄悄话，她说听说附近的桃花开得很好，说你会不会保佑我的家人呢。
“嗯嗯。”童璃一边吃一边答应她，他想这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多变故。
没想到不久，猫族首领降祸于这一家，小猫妖的父亲因触犯族内法令被处以极刑，那天她在祭台前面跪了好久，她说：“我知道你在的，你答应了我，为什么还要反悔。”
这触动了童璃最早的羞耻心，他因此离开了好几天，然而，再回去的时候，他却已经找不到她了。
“我很后悔。”童璃说道，“其实我很愿意去保护她，可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么，有什么线索。”在狐仙庙里当惯了月老的朱砂说道，“比如那只小猫妖的长相，或者他们家原来的地址。”
他眼见童璃在一张纸上做起画来。
这一天恰好是猫妖一族的夏日祭典。
身着艳丽华服的猫妖们在桃花林中行走着，不远处还搭建起一个高台，脸上写有花名的奴仆们在台上唱起婉转的歌谣。
“朱砂，我恨你。”脸上写着“负心汉”三个汉字的沈云欢也在台上，他僵硬地挥舞着白色绸带，为高歌的奴仆们伴舞――刚才狐狸让他上这个台子来看看周围的情况，顺便给他画了一次改头换面式的妆。
不过，从这个高台往下看，四周锦衣华服的猫妖也都在视线之内，或许运气好的话，他还真能找到童璃画出的女孩。
别说，还真有一个那样的女孩，正眨着碧绿的大眼，同同伴嬉闹。
沈云欢刚要下台，却见台下人群起了骚乱――似乎是临近的村落起了大火，猫妖们正纷纷赶回去――包括那个相貌与童璃所画女孩神似的小猫妖。
他带着童璃与朱砂随人群而去，只见一栋屋子已然被烧成灰烬，人们围在旁边议论纷纷。
“还好只是间茅草屋呢。”
“可是，这里又不生火，怎么会烧起来呢？”
那堆灰烬仿佛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竟然站立起来，径直向人群走去。
“哇！鬼啊！”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咳咳咳……”却见那团黑漆漆的灰对满脸黑线的沈云欢说道，“主人……锦绣终于找到你了……”
原来，锦绣一心要跟着主人，却没想到这个结界里住的全是猫妖。
这条金鱼一进来就被几只猫妖绑架了，他们把她丢进堆满柴火的房间，打算在夏日祭之后把她烤了吃。
好在她还记得一点主人用过的炎火咒，情急之下，把人家的房子给烧了。
“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沈云欢再次无奈――他环顾四周，那个猫女又不见了踪影。
几只雄性猫妖却吸着鼻子围了过来――尽管锦绣身上的鱼腥味儿并不太浓，但猫们觅食的天性却很难放过她。
“喂！这条鱼可是我家的，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循声望去，只见武臣支着那个巨大的狼牙棒，微笑然而杀气十足地望着那些猫妖。
她走到沈云欢跟前，将他手中的纸拿来，定睛一看，便愣住了。
那是幼时的她，这巫师怎么会有这样一张画像？
武臣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事情。
小时候她给创世神做的祭品常常受到神的欢迎，家人也以此为荣，每日她趴在祭台上同神絮絮念叨，神也不嫌她烦。
她记得神吻过她的，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吃饱了的神吻了她光洁的额头。
要不是后来家中的变故，她还以为，神会用大红轿子来接她。
正在出神，童璃也认出了她的轮廓――其实刚才他也能看到她的样子，只不过武臣的表现实在过于野蛮，让他都不敢抬头。
其实他也不知应当如何补偿自己给她带来的失望，只是从心底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对她，他在沉默的空气里停顿了好久，才对曾经的那个小女孩说：“你有什么愿望，需要我为你实现吗？”
“当我的奴隶。”武臣的要求简单明了极了――当然，她并不以为这个美丽少年便是之前欺骗过她的创世神。
事情似乎该告一段落，解开诅咒的沈云欢带着朱砂与锦绣离开了红粉居。
一人一狐一鱼表示，他们对隐龙少年未来的日子不抱任何乐观期望。
四
短暂的鸡飞狗跳之后，沈云欢的魔法工房终于又恢复了正常。
清晨，喂完妖兽的他坐在阳台上喝了半杯绿茶，忽然听见门铃的响声。
难不成是茗月的校长来请他重新回学校任教？沈云欢一边盘算着加薪的可能一边向门口走去。
一个瘦小的巫师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我前几日送来的那条隐龙呢？”
这房子的主人愣了愣，随即答道：“它已经不在这里了，请问您找它做什么。”
“哎呀！”那巫师大叫一声，“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呢？”
哪里来的劝告？
沈云欢一脸莫名其妙，他让锦绣取来昨天用来包童璃的碎花棉布，直到把棉布完完整整地打开，那上面隐藏着的语音终于发了出来。
“沈云欢先生，很抱歉我以如此冒昧的方式将自己的妖兽带了过来，但在下的能力实在有限而不能解决此事，因此还希望您能帮我将这条隐龙的双重人格分开，明日我将带酬劳来拜访您。”
“……你为什么不把这条留言放在容易让我听到的地方？”
那巫师解释道，这条隐龙体内各项数值均紊乱不堪，他担心自己无法控制它被压制的另一重人格却又羞于启齿，便偷偷摸摸把隐龙送来沈云欢门前。
或许是民间舆论对于沈云欢的神化，寻常巫师总以为他能搞定所有麻烦事，包括这个巫师所希望的将隐龙的双重人格分开。
“对不起。”瘦小巫师瑟缩成一团，“我既没有钱也没有能力，只能这么拜托您，如果您不帮助我的话，我连红粉居都进不去。”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巫师所言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是实话――他无法破解妖兽结界，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只能在巫界与人界中徘徊。
“这么说，那个规规矩矩的少年还有另一面了？”沈云欢也感受到了对方微弱的魔法能量，他算了算，现在的时间离童璃留在红粉居不到半日。
他好像想起来什么，转身回到书房，搜寻许久，终于找到一本覆满灰尘的读书笔记。
在隐龙传说的结尾，还有鲜为人知的另一段故事。
创世神赋予隐龙隐身的能力之后，隐龙家族经历了短时间的不适应。但它们也很快平静下来，开始全新的生活。
由于别人看不见它们，隐龙可以十分轻易地潜入那些关卡重重的地方，包括国王的晚宴和贵族的粮仓。它们饱享种种美味，却又生出更多的奢望和野心。
终于有一天，一只隐龙首领压抑不了自己的饕餮之心，率领自己的部众再度爬上了通往神界的天梯。
当他们经历千辛万苦到达时，创世神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它们瞒过了神的侍从，将宴会上最大的那只蛋糕吃得一干二净。
发现最后的蛋糕变成一碟残羹冷炙，创世神愤怒了。
他封印了隐龙所有的恶念，并下令将曾经敞开的天界大门永久地关闭。
因而所有隐龙身体中又活着另一个恶的自我，它们时时想取代善的那一个，却又难于挣脱封印的束缚。
可世上所有的封印都躲不开时间的侵蚀，即便那封印属于神。
一小时后，红粉居，武臣的住处。
“呼……这桃花茶真好喝……”沈云欢顾左右而言他，“这么说来，童璃在你家挺乖的啊。”
“唔。”喜形于色的武臣正在摆弄手中的茶壶，“他做了很多家务……”
“轰！”
话音未落，屋后传来爆炸的声音。
不多时，便听见有猫妖在骂骂咧咧：“是哪个哟！尽在这附近埋炸药，要把人吓死啊！”
“你还是把童璃叫过来吧，他可能和这爆炸有瓜葛。”沈云欢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即说道。
武臣的脸色一变。
他并不愿意这么说，但方才童璃的前任主人说发现隐龙在埋炸药，随后自己先跟了过去。
现在的沈云欢在担心，那位自告奋勇的羸弱巫师不仅不能阻止童璃，反而很可能会被炸飞。
“不是我干的。”几分钟后，被五花大绑的童璃不服气地对武臣说，“爆炸的时候，我正在洗衣房给你洗袜子。”
像是要验证他的话，窗外又响起一次爆炸声。
“喂，沈云欢，你把我叫来干什么？”刚从狐仙庙赶来的朱砂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沈公子做的飞鸟信笺，“我刚才来的时候，发现这一片桃林很是没精神啊。”
就像是要验证他的话，一屋子人脚下的桃树地板“轰”的一声陷了下去。
“天啊！我的房子！”武臣也尖叫了起来，“我家住了好多年好多年的房子！守卫们！紧急集合！”
听了武臣的话，一位家仆拉响了房子一侧的小钟，钟铃铃铃地叫着，红粉居一带的猫族守卫听见这声音，纷纷往集合地点跑去。
“哈哈，守桃林的小猫们终于滚蛋啦。”桃林的守卫刚走，那瘦小巫师便拎着一个布袋，开始大大方方吸取一株桃树的生命精华――红粉居的桃树生命力出奇的旺盛，这使得它们可生长出作为猫妖栖息地的粗大树干和众多枝桠。
方才他隐藏在桃树附近偷偷地行事，那帮子守卫正在瞌睡，他便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他可不会傻到和他们硬碰硬，那一帮子猫族守卫虽没有强大到令人闻风丧胆，但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被吸收了生命精华的桃树一点点枯萎了，居住在其中的猫妖一家眼见自家的房子变成了一截朽木，却完全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集中地的武臣将桃林守卫们召来，怒道：“你们是怎么守卫桃林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不清楚吗！”
那几只猫才睡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哎！”武臣一跺脚，撇下这帮子吃闲饭的，迅速赶去桃林。
她觉得脑中有些画面忽然塌陷下来，脑海中出现另一个女孩的声音。
她说，“姐姐，不要难过了，我会好起来的，等我好起来，我们和家仆一起，把家里打扫干净，让族里的人过来玩。”
她把手放在武臣的脸颊上，擦去她无声流下的眼泪。
可是她没有好起来，那个人曾经多么伶牙俐齿，可到最后，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
“虽然不知道如何称呼你，但请停手吧。”不多时，武臣找到了桃林深处的入侵者，朗声道，“不然我也要不客气了。”
“噢？”瘦小巫师转脸见是她，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你这么快就发现我了，真是不简单啊。”
他从布袋里放出一团雾气：“不如先让你活动一下筋骨吧。”
五
一年前，一只猫妖从人界带回一个美丽的胸针。
因那上面镶嵌的宝石和美妙花纹，她以为那是一件珍贵的宝物，却未想到，它属于另一族妖兽，且并非吉祥之物。
寻找封印的妖兽们来到红粉居，它们虽能力低微，但却数量巨大，当猫妖们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抵挡对方的攻势的，已经有成员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其中包括武臣的妹妹文臣――武臣已经有许久不见她，此刻，她却借由敌人的手从桃林里走出。
沈云欢和朱砂带着童璃来到桃林附近，他们有点儿傻眼――武臣正在和一个身材高挑，同样穿着豹纹连衣裙并拥有与她相似面目的少女对峙。
之前来过红粉居的沈云欢想起来，那少女是武臣的妹妹，同为猫妖一族重臣的文臣，但后来听说她已经离世，莫非眼前所见是那巫师造出的幻象？
他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形势，一股雾气从桃林深处飘来，逐渐凝成一个穿高跟鞋，金发碧眼的美艳少妇。
“老师……”即便知道眼前的并非老师本尊，一向对恩师心怀畏惧的沈云欢还是退了一步，“您这是……”
桃林能量聚成的叶卡捷琳娜面无表情地挥舞起魔杖，一头冰冷的白色巨龙从咆哮着风雪的咒阵中向沈云欢和朱砂冲来！
“能不能别这么吓人，这是龙�！”朱砂快被吓哭了――哪有一开场就把艾斯尼亚冰龙叫过来砸场子的！就算是本尊也不能这么过分啊！
沈云欢一早也怀疑那瘦小巫师的来历，不过对于童璃的疑心在前，却混乱了自己的判断力。
那巫师系出旁门左道，时常干些鸡鸣狗盗的不光彩之事，近来他迷上了收集与转换植物的生命精华，此行目的是红粉居里的桃树。
童璃不过是他从别的巫师那里收购而来的一个幌子，他早已听闻这条隐龙早年生活在猫妖结界又心怀报恩心愿，才出此一策混淆视听。
红粉居桃树的年纪不小了，能量也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看起来也足够抵挡一阵沈云欢加狐妖两个所谓天才级别的对手。
“老师！请停手吧！”沈云欢终于发觉这么大喊大叫不是办法，他转身支起一个咒阵，庞大的冰龙一头卡在咒阵形成的空间里，进退不得。
然而虚拟的叶卡捷琳娜并没有给他喘气的空间，她再次一挥魔杖，沈云欢附近的空间也像卷煎饼一样，包着他与朱砂卷了起来！
他本来还想扇一下扇子的，没料到竟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另一头，桃林深处一棵高大的桃树上，瘦小巫师正一边收集植物能量一边哼着小曲儿。
忽然，他觉得手里那个布袋好像动了一下――没错，确实是动了，而且开始对他又踢又咬。
“童璃。”他看习惯了隐龙的小把戏，此时也觉得不足为奇，“我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不要再干扰我了。”
“不。”作为没有特殊技能的隐龙，童璃死死地咬住那个布袋，从牙缝里含糊地挤出几个字，“我不能让他们误会我。”
“我说了，滚开！”瘦小巫师被这种可笑又无用的举动激怒了，他一甩布袋，隐龙形态的童璃被摔下了树。
他重重地落在不远处，那里的武臣为了避免面对以自己妹妹形态出现的敌人，正躲在桃树的后面。
“哎。”看见她，童璃忽然觉得轻松了起来，“对不起啊，我从前不应该骗你，说我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
因这一句话，武臣渐渐想起来从前和他有关的许多事情，包括她颠沛流离的童年和那个把她变成傻瓜的吻。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你会原谅我吗?”眼见心爱的姑娘摸索着把自己抱了起来，童璃的嘴还在不停地开合，“真不甘心呐，原以为在你身边的日子很长……”
仅仅是昨天，他才成为她家的一个小奴隶，而今脸上作为家仆身份证明的“色情狂”三个字，历历在目。
他知道，虽然她看上去总是很凶，但对别人却是很好的，尽管她拿着狼牙棒在家奴面前张牙舞爪，但却从来没有打过他们。
像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有很多人不理解才是。
“喂！这真的是幻象吗！”不远处的朱砂快要崩溃了，沈云欢被封去了行动能力，他只好再次背着这位公子逃跑――身后跟着煞气凌人的巨大冰龙。
桃林的生命精华就快被吸干了，那些曾经郁郁葱葱的桃树渐渐枯萎，变成毫无生机的黄与灰。
由于这股能量即将耗尽，作为能量出口的叶卡捷琳娜和文臣也都忽然消失了，只有那条发狂状态的冰龙依然咆哮着，不断踩踏尚存的桃树，眼看猫妖一族的家园便要不复存在。
此时，地面忽然弥漫起温暖的光。另一条巨龙自地面缓缓升起，旋即同冰龙争斗做一团。
“啧啧。”那看好戏的巫师见势不妙，转头想跑，被腾出空来的沈云欢逮了个正着：“把桃林的能量还回来！”
瘦小的巫师哪里是他对手，一个猝不及防，手上满满的布袋便被一旁的朱砂一把夺去。
那巫师见这情况，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甩出好几枚烟雾弹，三十六计走为上。
沈云欢与朱砂却也无心追他，趁着桃林还未枯死，二人将手中布袋展开，只见一股暖雾徐徐涌出，一大片桃林好歹保住了。
地面，武臣对着头顶占上风的巨龙喃喃自语：“这么强大的能量波动……难道是神吗……”
不是。
接着隐龙传说的尾巴，在沈云欢魔法笔记的后一页还记有创世神对隐龙惩罚的标注。
如果永不从恶的隐龙决意为自己的善念而战斗，它便会化为一股可与其他龙类抗衡的能量。
但它会，很快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六
“哎，大人已经一动不动一整天了。”几个猫妖正在打扫结界内残破的建筑，一旁，武臣正默默地看着眼前那条看不见的隐龙。
方才，他从天空中重重地落下来，在桃林的土地上砸出一个龙形的坑洞。
死前他还努力弯曲着自己的身形，好让武臣能够站在最靠近他心脏的地方，让她听一听自己的心跳，是不是还有可能恢复以前的样子。
“我还有没有机会给你干活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一点点失去光彩。
劈柴，种桃树，打扫房间，就算让她捏他的脸，生气的时候对他骂脏话也好啊，至少他还活着，和她在一起。
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他闭上眼睛，世界凝固成一团黑夜，那一团飘摇的灵魂流浪了许多日子，终于要回到最初的起点。
武臣多想为童璃的死做点什么，哪怕是哭也好。
可她哭不出来，关于童璃的记忆其实从来就不属于她，她只是一个悲哀的旁观者。
一年前的家族战争，妹妹文臣先她一步离开了这飘满桃花花瓣的世界，她捧着妹妹冰凉的脸哭了好几天，也换不回来仅仅一声的回应。
她向族长请求了很久，得以获助将妹妹的记忆储存在自己的脑中。
族长说，记忆不好也是一种幸运。
所以，虽然她记得所有在自己亲人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包括那个只管吃饭却不理会灾难的创世神，但这些记忆就像深海的沙石一样安静地潜伏，只有在少数时间才会浮上水面。
武臣多喜欢他呀，那个一心一意想要补偿妹妹的少年，他又笨又诚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像族里其他的少年，要么笨得像块木头，要么肚子里的鬼主意可以绕红粉居几十个弯。
童璃说要做她奴隶的那天，她问过他的，她说：“你想好了吗，你真的想好了，你不会反悔吗。”
她也不敢问其他，自己明知道这个少年的一片心意原不属于自己，却还是要继续错下去。
因为她不想失去他，但终究，她还是失去他了。
消失前的童璃说，“对不起，其实我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红粉居的午后，武臣使劲儿抽了抽鼻子，打算打起精神来面对真实的世界。
……
沈云欢的魔法工房。
“主人……锦绣好怕猫的……锦绣应该再跟着你去红粉居的……不然你就不会……”锦绣又开始哭了，再次受到冲击的沈云欢只得再次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
原来有些自己以为熟悉的妖兽竟还有如此之多的故事和属性。
沈云欢张开折扇，思索着什么时候给自己补一下课。
他俄而想起来红粉居应当是由一位男性首领统治的，那人有蜜色肌肤和翡翠双眼，身姿媚人不输女子，却又一副帝王的霸气心肠。
怎的此次没见着他？
他收拾手边东西打算走进工房，未曾察觉窗外又有几片桃花瓣幽幽飘落。
像几滴红色的眼泪，随风掉了下来。
【相见欢之看不见的宠物】 创作谈
我家养过很多宠物，有三种结局：一是饿死，二是病死，三……逃跑……于是……后来我家就不养宠物了，尽管家中杂物室有很多大大小小造型奇怪的笼子箱子缸子……
像沈公子这般能把小家伙大家伙都照顾得服服帖帖的家伙，坦白说真是羡慕嫉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