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蛾不点灯]:具有宗教情怀的写作

《怜蛾不点灯》，许台英著，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7月版

目力所及，小说集《怜蛾不点灯》是台湾作家许台英作品首次在大陆出版。阅读她的作品，或许可以让我们对台湾当代文学的整体面貌，尤其是1980年代的文学，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在台湾作家中，许台英是比较特别的一位，她具有浓厚的宗教情怀，她创作的小说也都具有非常明显的基督教意识。小说直写宗教经验，作者很容易被自己的宗教情怀所压倒，比如张承志的《心灵史》。因此，在《怜蛾不点灯》这本小说集中，我看到了两个许台英:作为小说家的许台英和作为基督徒的许台英。当小说家许台英占上风时，她写的小说很漂亮，小说写得圆熟，细腻，比如写于1980年代的《陶俑》、《怜蛾不点灯》;而当基督徒许台英占上风时，小说则让位于宣教，写得生硬、呆滞，比如2013年的新作《月光下，秃光的鸡蛋花树》就是一个很失败的作品。

许台英曾在一个创作谈中谈她为什么写作，她说:"作家甘愿在基督爱的催逼下，背着镜子(自己心底要先有平静与明智)，四处为读者映照出无数本'天光云影共徘徊'、从泥沼中挣扎向上的高尚灵魂。"所以，理解她的小说我们可以从两个方向出发:"泥沼中挣扎"和"高尚的灵魂"。她的小说从情节结构上看，大多一方面写台湾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无情，现实的无奈与残酷;另一方面又写冷漠现实中的生命之光，写人心如何对抗现实的无奈等。通过"挣扎"与"灵魂"的对照叙述，许台英想要表达的是:在浮华繁忙的现代社会，人如何得到救赎?

小说集中我最喜欢的是《陶俑》，这也是小说集中最好的一篇。它可以说是一篇心理小说，用心理独白的方式表现主人公"余老"与女婿醒竹的尖锐冲突，"余老"固执而强势，与醒竹的关系水火不容，两人的关系也直接影响到女儿铮如和醒竹的婚姻关系，一家三口，每个人都在痛苦中挣扎。小说写得很细腻，人物很生动，尤其是对主人公复杂的心理有传神的表达，老人内心的孤独，处理女儿婚姻危机的两难心理，都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有曲折丰富的表达。

通过主人公"余老"，作者极力描绘的是现实生活的泥沼，与强势、专制的主人公相对照，小说另外描写了一个从容的陶俑艺术家荔亚，在小说中她代表着生命之光。荔亚虽饱经磨难，但却用豁达、慈爱来面对。前夫朱先生背叛她后中风瘫痪，荔亚用宽恕之心原谅了丈夫，把他接回家默默地照顾了三年。通过人物荔亚，作者"给这篇无情而冷酷的写实小说点上了一盏永不熄灭的救赎之光"。如何救赎?作者通过主人公之口点明:"这种不断付出的'馈赠生命'才是有源有头的活水。我呢?我只会伸手要!要!要!……"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基督教思想非常明显。类似的还有《卡拉O K》，主人公在声色犬马的场所中讨生活，见到和遇到的是各种脏污的人和事，警察敲诈、股东的欺骗、黑道的纠缠等等，只有女儿的爱是纯净的，是粗粝生活中纯净永恒的元素。

读许台英写于1980年代的这些小说，虽然宗教意味浓厚，但是小说是成功的，宗教思想融入人物命运之中，作者想要表达的宗教理念通过小说故事、人物的处境非常自然地显现出来。换言之，首先它是小说，其次才是宗教思想，我们所看到的是作为小说家的许台英。但是，收入这本书的新作《月光下，秃光的鸡蛋花树》却是一个非常失败的作品，作者的宗教情怀完全压倒了小说，这篇小说也完全失去了作者前期的圆熟和细腻，写得非常生硬，简直就是一篇彻头彻尾的宣教书。

《月光下，秃光的鸡蛋花树》写小说主人公荷一在现实生活中所面临的各种痛苦:寡居的孤独，身体的病痛，经济的压力，大家庭的矛盾，与哥哥一家的嫌隙，与年青一代在观念上的冲突等等。作者在小说中极力描绘的是"现世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痛苦，小说的主人公通过不断的祈祷，用基督教教义来宽解自己，获得继续前行的动力，天主是生活中唯一的光。

小说自然是可以表现基督教思想的，问题是应该如何表现，宗教思想是否和小说有机的融合。在《月光下，秃光的鸡蛋花树》这篇小说中，作者想要表达的宗教思想和小说故事是分裂的，基督教思想不是通过人物命运，人物性格来自然展现，而是通过人物的独白来直接地表达，作者甚至在小说中直接引用大段大段的教义。这样处理的后果就是，小说故事被教义宣示肢解得七零八碎，小说人物也特别扁平，一点也不丰满，无论是主人公荷一，还是哥哥笃雄，抑或养老院的老板，都是类型化的人物。小说中，人物解决内心冲突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祷告，通过宗教教义让自己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给读者的感觉就是，小说作者的重点其实并不在故事或人物，而是在于小说的说理部分，小说只是皮囊，教义才是核心。作者通过这篇小说，所要表达的就是，人们在面对现实苦难时，只有不停地祷告才能获得平静，只有在天主那里，才能获得永恒。

因此，与其说《月光下，秃光的鸡蛋花树》是一篇小说，倒不如说这是作者一个人的祈祷，正如小说结尾荷一的祷词:"圣母妈妈，求你指引指引小哥笃雄一家大小和那自以为是，纵情囚禁病弱老人的糊涂老板娘，早日悔改吧!帮助我有能力爱笃雄和老板娘他们。赏赐爱你、也爱主耶稣基督的继父郭爷爷和母亲一起，早日得到被释放的自由吧。"

直写宗教经验，在台湾文学界并不多见，如许台英1980年代的创作那么精致的，更是凤毛麟角。可惜的是，许的新作显示了她创作上非常糟糕的趋向，本来，她可以在文学上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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