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识琴中趣
窗前骤雨淅沥,茶烟袅然缱绻,怎不叫人想念熊秉明先生。
对熊秉明先生的印象,似乎越来越模糊了。窗前骤雨淅沥,茶烟袅然缱绻,管平湖先生所弹《流水》翻然入耳,声声动人。想起陶渊明“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之叹,而墙上正挂着此一联,是熊秉明先生为我所写。
熊秉明先生是云南人,他曾在北京清华大学附小就读,与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同学三年。后来抗战军兴,熊先生举家退至四川,在西南联大哲学系毕业,1947年以公费赴法国留学,并于法国第三大学中文系任教近30年。法国教育部还曾授予他棕榈骑士勋章。熊先生学识渊厚,学艺横跨哲学、文学、绘画、雕塑、书法和艺评家等多重身份。他无论在艺术创作及著作方面是绝对等身的学者。
1997年5月,熊先生从法国来台北,参加由台湾艺术教育馆和联合报系主办的“国际书学研讨会”。他的论文题目是《书与人》,顾名思义,是探讨写字的“人”的先天气质和后天的教养、经验,及“书写字时呈现的风格”等,而再延伸到“人品”和“书品”的关系。在论文中,熊先生花了不少篇幅去讨论明末清初的书法家——王铎。王铎生于1592年,死于1652年,字觉斯,河南孟津人,世称“王孟津”。他的草书写得非常好,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都极推崇王字说:“宋人讲意态,故行草甚工,米书得之。后世能学之者,惟王觉斯耳。”“元康里子明王觉斯,笔鼓宕而势峻密,真元明之后劲。”而韩玉涛在《中国书学》中,更以之为中国狂草五大家之一,与张旭、怀素、黄庭坚和吴镇并列,指为“有明第一”。
可因王铎曾降清,故他在“人品”上常为人非议,但“书品”倒是为人推崇不减。然字若能见作者本性,据历代评者对王铎的书风,多以“排嚣跌宕”、“险劲沉着”、“苍郁雄扬”来形容,从中可见其字个性甚强,有阳刚之气,当不至于做出屈节贪生之行。所以熊先生“以为与王铎的性格本身有着矛盾,他是不是为此矛盾而苦痛呢?……此痛苦是否隐现在书法中?”于是熊先生引了张鑫的《王铎书法简评》中的一段话作为解释:“在王铎的书法作品中所蕴含的情感色彩更多的是焦灼、躁迫、抑郁、苦闷、颓丧,甚至是绝望和无可奈何。也许正因为他的特殊经历——官场的矛盾,生活的困惑,心理的徬徨,使他的书作,显示出了激烈的情绪宣泄,跳跃的心理节律和左突右冲的险崛不羁,从而获得极高的、多层的审美价值。”这一段话似乎较能深入剖析王铎的心理。
至于王铎他是为荣华富贵而真降清,还是情势所逼而无奈作此?我曾细读旧藏他在顺治五年,为其夫人马氏作的一篇墓志或可探知其内心世界。“余年十六入庠,虽家四壁立,自期许羞与势利伍。”“余性谦退,遇横逆犹忡忡不能忍,夫人曰:‘汝不记余之蕴籍语欤?忘汝为势利龁而受其咤时,犹甘如饴,今固不能坚之不动摇?’‘凡事无巨细,一以忍为劝止。’”
马氏丧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状则写于清顺治五年(1648年),以时间而言,王铎于马氏死后六年方特别为其立状,加之状中常以夫人以“忍”相劝语甚多,故我以为他为夫人马氏写状,实质乃为自己而书。王铎或许真的在无奈之下降清,故张鑫所言,欲以其书法在文字狱森严的罗网中,找一条宣泄其内心的痛苦的管道,似真能直探王孟津的心。
由于当时每天都能与熊先生见面,有一天熊先生写了一副对联及签了《中国书法理论体系》给我留念。
不久,他便回法国去了。后来听说先生续了弦,并搬了新家。因此,我们失联了。及至2002年偶见雄狮艺术图书公司将《中国书法理论体系》重新排版出版,于是我就去函雄狮,请执事者告诉我熊先生在法国的新地址,可是我万万都想不到,在我把信寄出的第二天,在新闻纸上竟报道了熊先生于法国时间12月14日晚上9时,因脑动脉大量出血辞世,享年八十的消息。后一日雄狮葛小姐复我一信,言我当闻熊先生病逝的消息,但她还是给了我熊先生的地址。可惜我的信再也无法投寄到熊先生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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