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化与个体化:人的全面发展的两条路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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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早已指出,人的全面发展包括社会化与个体化两个层面,人的个体化过程与社会化过程一般来说是同步发生的,个体化是以社会化为前提的。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人的社会化无非就是人的文明化。一个不能够很好地完成社会化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体的,即,他的个体化是没有完成的。任何一个时代,人的个体化都是与社会化同步进行的,所有的自我都是通过社会化过程建构起来的,都是社会化过程的个体表达。笔者认为,人的社会化与个体化是人的全面发展的两条既相互联系,又相互独立的路径。人的个体化就是人的最后生成,人的自我实现;历史上人的个体化发展之所以不充分和有限,是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非全球化有关的。在当代全球化背景下进一步深入地理解社会化与个体化的关系,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真正地理解哈贝马斯在当代西方思想家众声唱衰现代性的霸权声浪里,唯他鹤立鸡群,倡言人类今天的现代性尚未穷尽,现代化尚是“未竟的事业”的真理性,而且,可以帮助我们走出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的后现代失语状态,为人的普遍的个体化即人的自我实现提供理论支持。
一
《后形而上学思想》是哈贝马斯的一本重要的论文集,在《个体化与社会化:论米德的主体性理论》一文中,他通过对“个体”一词的概念史考察和对米德、涂尔干等思想家的关于社会化与个体化理论的考察,非常经典地讨论了社会化与个体化的相互建构性。哈贝马斯指出,“‘个体’一词是从希腊词‘Atomon’翻译过来的;在逻辑学上,它指的是单个事物或具体存在者。……在德语中,尤其是在古代词源学中,‘个体’一词还具有贬义,意味着是一种低级而边缘的存在,不但尚未开化,而且自我封闭”。[1]哈贝马斯对“个体”一词的概念史考察,打破了以往笼罩在“个体”一词之上的形而上学“普遍性”魔咒,揭示了“个体”概念在未充分展开即未经充分社会化或未获得自己丰富的社会关系规定之时的贫乏性,这无疑具有深远的意义。他指出,涂尔干最早注意到社会分化或劳动分工与个体进步之间的联系,“米德揭示了自我的主体间性核心。利用这点,他就能够解释清楚为什么不预先改变交往结构,后传统的自我认同就不能形成的原因;但是,一旦交往结构的改变成为社会现实,它就不可能不触及到传统的社会整合形式”。[2]事实上,涂尔干和米德的社会心理学思想与黑格尔的精神发生学和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思想是一致的。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人的社会化过程就是人的异化过程,就是人丧失自我的过程,个体化过程就是异化的自我扬弃,就是人对自己的全面本质即社会关系的占有。
众所周知,人的社会化与个体化都不是独立进行的,一般来说是同步发生的,但,二者却并非完全同一的。在人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从外在表现上来看,社会化往往先于个体化,特别是由于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局限性,人的社会化往往遮蔽了其个体化,“社会化就是非个体化”。例如,人们往往看到人的纯朴本性在社会化过程中的异化和丧失,却难以看到它的复归。这就带来一个现实的问题,仿佛社会化就是非个体化、非人化。这种现象早已为古代思想家所思考和忧虑,它在基督教关于失乐园的故事、中国先秦老庄关于浑沌开窍的寓言、古埃及的斯芬克斯之谜和古希腊苏格拉底关于认识你自己的思想中都有着经典的表达。直到近代法国的卢梭对文明的反叛,我国明代李贽的童心说以及现代社会中的某些反科学、反文明、反现代化论者,可以说他们也都没有从社会化、文明化所造成的“非个性化”的恐惧中走出来。这说明,人的社会化过程,在历史上遮蔽了人的个体化过程。换言之,在以往人的社会化和个体化过程中,社会化过程处于主导地位,而个体化过程处于非主导地位。
二
为了清晰有效地讨论人的社会化和个体化这两个过程,我们不妨引入三个结构上有特殊联系的简化汉字“人、从、众”来予以阐释。我们将人的社会化过程用“人——〉从——〉众”来表达,而将人的个体化过程用“众——〉从——〉人”来表达。笔者认为,对人——〉从——〉众与众——〉从——〉人这两条相逆的路经的合理阐释,会发现它包含着人的生成的秘密,即它揭示了人的诞生的完整过程。
人——〉从——〉众,说的是人的社会化过程:人,说的是处于血缘家庭状态的自然人,他还没有走出自然血缘共同体的纽带进入所谓的社会,是尚处于马克思所说的“人的依赖关系”之中;从,说的是人已经走出自然血缘共同体,进入比较广泛的民族国家共同体之中,它介于马克思所说的“人的依赖关系”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之间,是一个过渡环节、中间环节;众,说的是人最终从国家民族共同体中走出来,进入了国际性、世界性的历史视野之中,即,人已达到了全球化的高度,真正具有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3] 俄国学者季利根斯基深刻地指出:“一、全球化导致人们的社会关系超出了民族国家共同体的范围而具有了跨国性。……二、在文化领域的全球化过程正在破坏认同性。人与某一共同体的认同首先通过人对构成该共同体文化的观念、价值、行为准则的内化而实现的”。[4]——很明显,人的这种逐渐社会化的过程,是与人的“交往方式”的历史性变迁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人的交往方式的历史性进步即逐渐突破家庭血缘的、民族国家的有限性而进入全球化,人的充分的社会化就是不可能的。[5]
“众——〉从——〉人”,说的是人的个体化过程:人在完成了复杂的社会化过程后,就可以并有能力从芸芸众生中超拔出来,找回真正的自我,最终获得马克思所说的“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实际上,“众——〉从——〉人”这一结构,表达的无非是人的个体化过程如社会化过程一样,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内在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具体来说,它就是要求个体的人从泛泛的全球化(众)中走出来,找回自己的民族认同感(从),最后再从民族中回归自己的属人的本性(人)。从人的自我实现的角度来说,社会化在历史上扮演的不过是人的个体化的手段和工具的角色,人的个体化才是最终目的。
三
人——〉从——〉众,众——〉从——〉人的这种相逆的组织结构所表现出来的整个人的社会化与个体化发展过程,实际上反映出来的是个体与类(或社会)的同一性和非同一性关系。
从个体与类有着同一性的一面来看,由于历史上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充分即没有达到全球化的高度,故,即便是个体与类达到了同一性的高度,作为个体的人的社会化过程一般来说也是有限的。因此,人的个体化不可能是充分的,即,人的自我实现在历史上是相当稀缺的,大众不可能普遍完成自我实现。但由于个体与类还有非同一性的一面,故,我们并不排除极个别的个体超越普通大众而完成自我实现。实际上这是历史事实,雅斯贝尔斯所说的古典轴心时代所出现的各民族的先知就是证明。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长期以来只关注“人——〉从——〉众”这条社会化路径,而忽视“众——〉从——〉人”这条个体化路径,故,现实中,我们有意无意地忽视、无视“人”的存在,将人的全面发展和实现逐出了现实,而放逐到了遥远的未来。这样一来,马克思主义与宗教信仰就难以区分了,也就难怪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也是一种“宗教信仰”了。因此,我们今天明确“众——〉从——〉人”这条个体化的路径,对于反对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一种宗教信仰的糊涂观念,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由于人的个体化有赖于人的社会化,而人的社会化又是一个渐进的历史发展过程,只有在全球化时代,人的社会化才能够达到极致,故,从根本上来说,人的个体化是从我们这个时代才正式开始的。不难理解,人的社会化过程无非就是人的现代化过程。因此,人的个体化过程可以相应地对应于人的“后现代化”过程。世界范围内方兴未艾的“后现代思潮”,不就是人的个体化要求(从“众”和“从”的附庸状态走出来,完成“人”的个性)在思想理论上的反映吗?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对待“现代化”或“现代性”的态度以及如何理解它的问题。从社会化即现代化是个体化的前提和必要条件来看,我们对于现代化的态度应该像哈贝马斯那样尊重。因为,现代化作为“未竟的事业”,对于我们来说真正是恰如其分的;没有现代化即社会化的个体化,是缺乏现实内容的空中楼阁。急于求成的人是没有耐心的,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说过的话应该对我们有警示作用:“必须忍耐这条道路的辽远,因为每个环节都是必要的;这是说,必须在每个环节那里都作逗留,因为每个环节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形态”。[6]
世界各国和思想界对于全球化有着不同的认识和巨大的分歧。有些人认为全球化是一种历史上的乌托邦的复活,是没有现实性的。有些人担心全球化将导致一元化、抹煞多样性。有些人认为全球化是与现代化同步进行的,是市场经济、高科技发展的必然产物。已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全球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历史进程,对于人的充分的社会化是一副强烈的催化剂,它是黑格尔和马克思所预言的世界历史理论在当代的自我实现。笔者认为,全球化思想在现实中的自我实现,不管世界各民族愿不愿意,最终其个体都将被拖入到“众”的层面。这样一来,就为普遍的人的真正的个体化提供了现实的可能和条件。只有在全球化背景下,个人才能够获得充分的社会化;只有充分的社会化,才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体化。所谓人的全面发展,就是彻底地走完社会化和个体化这两条路径。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