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了鸽子的话,吞了朱砂「有故事的人」

吴大明白去世后当天，那两只小鸽子也撞柱死了。我更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吴大明白能跟鸽子交流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这件事如此复杂，鸽子能说得清楚吗？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身边的公冶长

编者按：公孙长:孔子门下72贤人之一,命途多舛,相传通鸟兽语，并因此陷于缧绁。

吴大明白是我们这里的“地理图”、“万事通”， 无论什么说的、谈的、讲的、论的，只要是能放到桌子面上的，他一准能讲出道道儿来。他家的上辈是前清的举人，家学丰厚，只是他这一辈人不善经营，家里的房产帝业都像割豆腐一样，一块块散出去了。

在我看来，他家的产业败了，跟他养鸽子是有关系的。吴大明白养鸽子是很在行，很下功夫。所养的鸽子品种都能上谱，我能叫上名字的就有：灰狗、白狗、点子、花背等等。还有那些带白翎子的，花嘴红爪子的。吴大明白的鸽舍比一般人家的要讲究，他是自己用煤灰掺水和黄土搓成的坯，分量轻，透气。在鸽舍顶棚，他砌了一道穹隆形的隔层，保证冬暖夏凉。

通常鸽子的嘴不刁，高粱米和谷子粒是很好的饲料，而这些东西是每家几乎都有的。很多小朋友们一来到吴大明白家总要装一把高粱米，有的人岁数小，手也小，便双手捧着，生怕在路上撒了。鸽子吃食跟鸡鸭等家禽相比是不一样的，你把食料放在手心递到鸽子面前，它们会飞到指尖上啄食。这个时候，鸽子的翅膀是张开的，上下扇动，频率并不是很快，这样是为了保持平衡。翅膀在一张一合的间隙，你会看到鸽子两肋的肌肉，粉红色的像婴儿的皮肤，胸前突出的龙骨坚韧有力。鸽子一但感到站立不稳，便呼啦啦腾身飞起，那股气流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因此，一到鸽子放飞或是回巢的时候，院子里都会起一阵旋风的。

养鸽子与养鸟的区别在于：养鸟讲究“哨哨”。让它们聚在一起鸣叫，相互比试模仿。而鸽子只会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有的急促有的迟缓罢了。养鸽子讲究的是“品”。吴大明白是此道中的高手 ，品鸽子行话叫“把合”，平时会有许多养鸽子的人找吴大明白讨教。

“吴先生，您费心给把合，把合。”吴大明白欣然应允，他品鸽子的手法很古，处处透着讲究，据说是满清的八旗子弟才这么玩呢。吴大明白说：“把合鸽子得单手伸出，掌心朝上。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向上翘起，中指前探。把鸽子的胸腹托在掌中，拇指和小指夹住鸽子头，看看鸽子生的是否端正，这叫打正；食指与无名指探到鸽子肋下，看看肌肉是否丰满有力，这叫抚轻；中指前探触摸鸽子的生殖腔，分辨雌雄。另一只手校正鸽子的羽毛和尾翼，这是梳翎。”

有的人模仿着吴大明白的手法，心里觉得很难别扭。因为那手法转过来手背朝上，不就是“王八”吗。为了玩这个戴绿帽子，不干不干。

真心实意学手艺的人少了，则更显得吴大明白独到之处。他把合出来的一只鸽子能卖到三四千，不过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把那只白翎乳鸽生生扔进药锅，与天麻一起炖了，为了他老婆杨嫂的头风病。人们相当不理解，那可是吴大明白千金不换的宝贝。最后杨嫂让吴大明白硬逼着，喝下了那碗天麻乳鸽汤。杨嫂说：“治病就买一只普通的鸽子入药吗，何苦动那只命根子。”吴大明白说：“药铺的王先生说了，鸽子要好鸽子。治病保命要紧，外面的鸽子不好。”

那只白翎乳鸽产下的最后两枚蛋被留了下来，倒不是由于怜悯，而是那两枚蛋已然受了精，要孵化了。当时正值冬天，气温很低，平常的炕坑师傅不敢接活。眼看着蛋就要败了，吴大明白突然想起了大悲院的东暖阁，那个地方常年供功德香，香火四时不断。冬天设暖箱，进香的人要穿单衣，应该可以试一试。大悲院的方丈答应了请求，吴大明白虔诚地把那两个未出世的生命捧在蒲团上放入阁内。时间伴着焦急的心跳一分一秒过去。十八天后，吴大明白再次进入东暖阁时，惊喜地发现两枚鸽子蛋裂成四瓣，黄晶晶的液体流了一片。有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花猫却在地面上来回踱步，不时用头蹭着地，爪子边粘着几点绒毛，喉咙发出呜呜的声响。

吴大明白“啊呀”一声险些坐到地上，他绝望地抬起脚朝猫踢去，嘴里喊着“畜牲”。没想到那只猫竟应声而倒，滚出去七、八尺远。然后晃悠悠爬起来向外跑，谁知“咣”地一声它结结实实撞在了门框上，又缓缓地软了下去。

吴大明白吃惊之余，擦擦眼睛仔细打量，猫的双眼紧闭着，两道血痕印在脸上，更加显出了不安与恐惧。当吴大明白定下神时，供桌上的动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在啄食着盘子里的果品，一只苹果已然被啄成马蜂窝，汁液顺着盘子流到桌子面上，一点一点地滴进地面的方砖。吴大明白如梦方醒，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春天到了，大地回暖。吴大明白的鸽舍又恢复了昔日的喧嚣，与以往不同的是，喂食，清理鸽舍的活计交给了杨嫂。吴大明白成天泡在了书房里精心调理那两只小鸽子，说来也怪，这两只鸽子自从带回家，个头就没怎么见长，春天本来应该是发毛长个的时节，但是时过谷雨，它们头至尾只有一柞长，跟家雀儿差不多大，羽毛已然丰满了。带它们出门放飞时，谁也没见过它们能飞出多远，至多是飞过院角的老槐树梢，随后兜一个圈子，像蝴蝶一样翩然落在吴大明白跟前，嘴里常常叼下一串槐花或是几片树叶，歪着头，发出咕咕的声响。

穿房过屋是两只鸽子的绝活，它们可以任意游走在不同的屋室。有时杨嫂准备好了饭，却不知道吴大明白在哪间屋子，就冲着其中一只鸽子说：“去，喊老鬼来吃饭。”不大一会，吴大明白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有的时候吴大明白也爱跟鸽子闹着玩。他撮起嘴唇唧唧咕咕地和鸽子说了几句话，鸽子仿佛听懂了似的点点头。接着吴大明白从袖口里摸出一枚铜钱卡在中指与拇指之间，“铮”地弹出，一只鸽子展翅腾身，箭似的飞出。在铜钱落地前衔住，肚皮贴着地面绕殿柱飞了一周，稳稳落在架几案上。“好﹗”吴大明白掏出几颗高粱米喂给了它。“喏。”他努嘴示意另外一只，随即第二枚铜钱也弹了出去，那只鸽子毫不怠慢，跟前面一只一样把铜钱衔了回来，速度也许还要快一些。可是它飞到架几案上却不停地打喷嚏，用嘴使劲啄案面，发出急促的“咄咄”的声音，头不断摇晃，像喝醉酒了一样。它的同伴惊奇地看着它，咕咕叫着。吴大明白哈哈大笑，原来，第二枚铜钱被他涂了胡椒面。杨嫂说他是玩物丧志，吴大明白总是报以微微一笑，但是在笑容里又包含多少东西呢？结婚这么多年，一个孩子都没有，他只是把鸽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罢了。

后来，老实巴交的吴大明白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蹲了号子。出来后就变得神情恍惚，毕竟在号子里待过的，心里都会有些压抑，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吴大明白居然吞朱砂自杀了。

后来从药铺王先生那里知道了一些细枝末节，拼凑起来大概是这样的。那年由于水灾，地方很多田里都减产，当地一方名流联名起来要求县里减税。县长刚上任不久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有个条件，久闻吴大明白养鸽子是一绝，想要几只，吴大明白也毫不犹豫地应了。只是没想到鸽子送过去了，县里的税一分没减，地方上的捐款也都给瓜分得一干二净，吴大明白去质问此事，才知道自己的鸽子也变成了菜肴，最后他被打成了妨碍公务的罪名关了起来。最后是杨嫂去把吴大明白保出来的。日子还是照常度过，波澜不惊的。没有太多世俗凡务的滋扰，吴大明白的精神逐渐恢复上来，他剩下两只比性命还珍贵的鸽子，这成为了活下去的力量。杨嫂照旧操持家务，支撑着这个家，一切都还不错。

没过多久，杨嫂怀了孩子。谁也不会认为这件事情是真的，包括吴大明白，他生平知道很多事情，但是世界上的变化太多了，一个人只有一个脑袋，怎么可能清楚那么多的事情呢。而且冥冥之中许多的事情好像都是定好的一样，人不过就是按照这个剧本演绎终生的戏子罢了。吴大明白尽心竭力去照顾自己的老婆，在奶妈的指导下还是中规中矩的。不过还是有很多的东西都不对，杨嫂倒是不急不忙的，她也许知足了吧。让吴大明白安心是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她用心去实践着，哪怕花去毕生的精力。可是吴大明白的内心是忐忑不安的，毕竟那么多年都没有孩子，自己的老婆突然怀了孩子，而且所有的检查都没有问题，事情在向一个完满的结果发展着。但是吴大明白还是感到隐隐的不安宁，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不舒服。周围人的祝贺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考验，那些祝福的话语仿佛都意味着其它的意思。吴大明白变得敏感，焦虑。他的脸瘦下去，都嘬了腮，颧骨挺了出来。奶妈说：“这个太正常了，快要当爹的人是心重的，熬吧，孩子出生就好啦。”

感觉所有的事情都要向预想的那样发展，吴大明白的遗书把所有的一切都颠覆了。在那几张纸上记载了吴大明白死亡的背景。他是吞了大量朱砂死的，没有人会想到事情是如此复杂，以致于多年之后我要重新整理材料来核实这件事情。因为我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别人听的时候，他们都会不屑地笑笑，说我又是凭空杜撰。药铺王先生的话对我帮助很大，吴大明白无后是板上钉钉的，而现实却与我们的推断相悖。如果杨嫂真是因为要依靠孩子来巩固自己在家里地位的话，也许十年前她就会怀孕了，没有必要等到三十的时候。杨氏想给吴大明白一个安慰，可以通过其它手段，唯独怀孩子是使不通的，这点傻子都很清楚。那么事情是怎么回事呢，吴大明白的遗书有这样的内容。

“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孩子不是我的，是县长那个杂种的。我知道自己没用，可是也不能窝囊到这个地步……

老婆是想对我好，她和县长睡觉，她想保住我的命，但是这样等于是要杀了我。吴家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不能要，祖宗会惩罚我的。”

这几句话足以说明吴大明白自杀的原因，问题是谁告诉吴大明白这件事情的。我拟了几个人的名字去询问，他们都说是不清楚，直到看见遗书才知晓的。万般无奈之际，我想到了那两只鸽子。在吴大明白的遗书里有“我舍不得我的鸽子，它们是对我好的，我相信它们一直忠于我。”这样的话。而且吴大明白去世后当天，那两只小鸽子也撞柱死了。我更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吴大明白能跟鸽子交流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这件事如此复杂，鸽子能说得清楚吗？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杨嫂对于吴大明白的死倒是表现得很沉静。她是生下孩子才给吴大明白办的丧事，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即便是死的。好在吴大明白吞朱砂能延缓尸身腐败，天气并不是很热。杨嫂非常肯定孩子就是吴大明白的，在出殡的坟场里，寡妇抱着孩子失声痛哭，呜呜的声音回荡在错综复杂时间与事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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