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_三国演义_中英雄的生命意识

2008年第2期 明清小说研究 NO, 2, 2008

总第88期The Journal ofMing-Qing Fiction Studies Genera,l NO, 88 向死而生:《三国演义》中

英雄的生命意识

·刘根勤·

摘 要 《三国演义》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英雄史诗,作为群体与

个体的英雄,对待生命与死亡、现世与来世、“阳世”与“阴间”的态度, 反映了英雄生存的时代与创作者所属时代的社会思潮。本文通过分析

作品中英雄群体与个体的死亡观、现世伦理、死后存在方式等文学元

素,旨在从“英雄”这一特殊人群的视角,透视汉代以来中国的社会思

潮,进一步发掘伟大作品共同的普遍价值。

关键词 经典 英雄 死亡观 哲学

一、《三国演义》:经典研究的一种范式

余英时在其名著《东汉生死观》的导言中说:“思想史家通常将他

们的研究对象划分成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高层次”,或正式的思

想;另一个是思想的“低”层次,或民间思想。„„民间思想极少得到

思想史家的关注,尽管谈得并不少。”①

受余英时对中国古代民间死亡观念研究的启发,本文旨在探讨经

典文学中英雄的死亡观念的联系和区别,从哲学和思想史的角度观察

“历史中的英雄”的生命哲学。这里选取《三国演义》为典型。

有学者明确指出,《三国演义》是一部史诗性质的作品,很大程度

上类似马克思所论及的荷马史诗———是藉于“必要历史条件”而产生

·227·的“高不可及的范本”②。

超越生存,追求荣誉,正视死亡,“英雄”的诞生,注定了要与死亡

联系在一起,这里的死亡,并非自然的死亡,而是指他们在成为英雄的

过程中,时时刻刻要面对个体肉体与精神的死亡,他们又是如何看待死

亡的?这正是文章的中心所在。

何满子说:“三国演义不仅是一种文学现象,而且是一种中国千年

来的社会精神现象。”③这句话,揭示了经典研究的真正价值。

二、生死当真有命吗:预测死亡的可能性

《三国演义》中,基本上没有早期原生史诗里那些天神形象以及与

神力有关的对话和启示,但它也沿用了一种中国风格的神化叙事,这种

“七分史实三分虚构”的特色是妥协的结果。

书中最显赫的英雄曹操,在所谓的神祗挑战他的权威时,大怒曰:

“孤平生游历,普天之下,四十余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无不惧孤。是

何妖神,敢逆孤意!子不语怪力乱神,量此一树,有何疑耶?”在后来属

下群臣提出“命道士设醮荐新”的建议时,曹操叹曰:“圣人有云:‘获罪 于天,无所祷也。’孤天命将尽,虽日用万金,安能救也?”

曹操对“鬼神”和“死亡”的理解,既代表了汉代士大夫的认识,又

代表了世俗王权对精神领域的态度。而“数”和“天命”这些术语,一方 面是汉代社会的流行思想,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创作者所属时代的社会

信仰。

对作为道德伦理化身的英雄刘备,《三国演义》的描写更加具有人

文色彩:“忽然阴风飕飕而起„„先主大惊曰:‘二弟原来尚在?’云长

曰:‘臣非阳人,乃阴鬼也。盖为平生不失信义,玉帝皆敕命为神,哥哥

将与兄弟聚会也。’先主扯定大哭。„„先主叹曰:‘朕不久于人

世矣!’”

这段陈述出自罗贯中嘉靖本,毛宗岗的版本不尽相同,毛本作“上

帝见吾二人平生不失信义,皆敕命为神”。至于毛本中的“上帝”的含

义,是中国上古时期的“上帝”,还是明末以后传播流布于中国的基督

教的“上帝”,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不作分析。

·228·《三国演义》中还有“神祗”现身的陈述。嘉靖本中,关羽与潘璋部 将马忠相遇,忽闻空中有人叫曰:“云长久住下方有也,兹玉帝有诏,勿

与凡夫较胜负矣。”关羽“闻言顿悟,遂不恋战,弃却刀马,父子归神。”

毛本中关羽父子是“力尽被执”,更加真实惨烈。而关羽在北伐前曾得

梦不祥,谓其子关平曰:“吾今年衰矣,终不得还。”这跟《三国演义》中

众多神秘色彩的叙述,属于一种体系。

传统儒家理想的化身诸葛亮没有这类“奇遇”,他鞠躬尽瘁,最后

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凉,长叹曰:“吾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攸攸苍天,

曷此何极!”这幅图景,是中国士大夫面对死亡的终极境界。但此前的

“五丈原禳星”情节中,却又让这种纯粹的贤哲形象里糅进三分神异色

彩。这是《三国演义》对历史作铺陈演义的结果。

对于传统的儒道两家的经典精神,《三国演义》有继承、图解,也有

背离、扬弃,它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方式,展示了丰富的古代精神图景,从

这些图景中,我们才可以窥见故事发生的汉代和创作者所属的近古各

阶层的心灵活动。

三、“死得其所”与“徒死无益”:死亡价值的理论与经验

《三国演义》甫一开篇,便是对历史理性的无情归纳:话说天下大

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种虚无的历史观和世界观,使整部书中所

有个体的命运,都笼罩上一层宿命般的大幕幛。但正是由于面临这个

“无物之阵”,一切主动努力才显得那么富于悲剧色彩,而“死”的元素, 使悲剧的层次得到升华。

桃园结义,发布了流传千古的“死亡宣言”。三人进行了某种附会

了后人美化色彩的仪式,然后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

结为兄弟,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

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以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

共戮!”

从桃园结义的盟誓到刘备白帝城托孤后所说的“今朕年六十有

余,死复何恨”,刘关张三位英雄无数次面临死亡,而他们对“死”的理

解和表白,是全书中死亡哲学的集中体现。

·229·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也是《三国演义》的特色,书中英雄阐述对

“死”的理解,总是发生在某个具体的“冲突”后,使得英雄们的观念图

景都在一种现世的伦理背景中展示。

回顾刘关张三人的生命历程,他们追求“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

理想实现得很有限,从后面看蜀汉的命运,关羽的死不唯“无益”,甚至

有大害于国家,连他竭力想避免的“徒死”的境界都达不到,这是他自

己和他的战友所料未及的。但他们用自己乃至无数个体的生命,实现

了他们三人之间“同生共死”的追求,在当时和后世都获得了极高的

认同。

曹操的“死”更具有独特的美感。在“分香卖履”这段富于人性与

现世伦理关怀的嘱咐后,他表达自己的遗憾:“孤纵横天下三十余年,

群凶皆灭,止有江东孙权、西川刘备,未曾收复„„汝等宜辅佐之,各怀

忠义之心,以图悠久之计,勿得怠慢。”

对比诸葛亮在无微不至地交待后事中溘然逝去的写实叙事,曹操

“长叹一声,泪如雨下,气绝而亡”。他为什么叹息和落泪?是遗憾还

是悲伤?是忏悔还是希冀?没有人关心过,也没有人真正清楚他心里

在想什么。这个表情在文学中“定格”,使全书境界大为提高,具有了

真正英雄史诗的气质。

四、“死亡”前的恐惧与遗憾:富于超越性的本能

从超越经验的角度出发,英雄们渴望荣誉,渴望与荣誉伴生的死

亡,因此无惧世俗的信念与教条。《三国演义》中英雄渴望“死亡”,同

时他们对“生”和“爱”的留恋,也依稀能从他们临终的遗言中反映出

来。这种“爱”,可以推己及人,不仅是亲友,还有“敌人”。

曹操对刘备、孙策、孙权侪辈的言行,无不体现出他对这些英雄的

尊重和忌惮,特别是他和关羽的深沉复杂的情感,令人感喟。蜀汉灭亡

后卫瓘对姜维的“拜祭”与“厚葬”的片段虽然简单,却很有代表性。在 可考的正史中,张飞之妻为族叔、曹营重将夏侯渊“请为之葬”的细

节,④也体现了人类的普遍情感和伦理对政治斗争的超越。

《三国演义》中威名远播的英雄多矣,但受到敌我双方阵营敬重的

·230·英雄,却只有全书最末篇的西晋统帅羊祜。他文武全才,品德高尚,被 当时士人誉为“此今日颜子也”。他风神潇洒,通达生死,是魏晋风度

的代表。正史载他尝叹息:“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

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

魄犹应登此也。”⑤《三国演义》对他殁后之事叙述道:“(羊祜)言讫而

亡, (司马)炎大哭还宫„„。南州百姓闻羊祜死,罢市而哭。江南守

边将士,尽皆哭泣。襄阳人思祜存日,常游于岘山,遂建庙立碑,四时祭

之。往来人见其碑文者,无不流涕,故名为堕泪碑。”《晋书》中更有这

样的记载:“荆州人为(羊)祜讳,名屋室皆以门为称,改户曹为辞曹

焉”。这个图景,在《三国演义》中堪称唯一。

死亡是一面镜子,它反映了人类最真实最普遍的情感。这点上,

《三国演义》似乎在不经意间,无论是在刻画情感的广度还是深度上,

都有突出的表现。

五、“阴间”的镜像:“重生”与“不朽”意识的投影

人死后以什么方式存在?有没有知觉?在哪里活动?这些科学难

以阐明的问题,在文学中则有无尽的表现方式,这就是作为母题的“鬼

魂”和“地狱”。《三国演义》与相关作品中,这方面描写虽少却颇具

价值。

《三国演义》中,能够以自己的死亡引发“天人感应”的英雄数不胜

数,死后从“阴鬼”成神从而得以“不朽”的也不在少数。刘备在白帝城 与关羽、张飞“相会”,就是典型。

《三国演义》中没有对“阴间”情境的记载,但我们可以从与三国故

事相关的文学作品中寻找内在联系。最具代表性的是关汉卿的杂剧

《双赴梦》,全剧4折,写关羽、张飞死于非命,刘备招他们的魂魄同往

西川,以这个过程中生者刘备与诸葛亮的抒情、“鬼魂”关羽、张飞的感

喟为线索,主要表现张飞的悲哀。第4折就是最后一折,关羽、张飞双

双托梦刘备,是全剧的高潮。这是情节上的设置,艺术价值上,它最大

的特点是表现出对“阴间”的奇特而又合理的想象。

其一是当关张的鬼魂要进宫托梦刘备时,门神不让他们进去,张飞

·231·想起生前进宫时,宫廷里侍从官员对他毕恭毕敬的情况,他悲声唱道: “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原来这做鬼的比

阳人不自由!”这段陈述,与《奥德赛》中阿喀琉斯在“哈得斯”中的表白 十分相似。它们生动地展现了两种境界:“自由的人生与不自由的

鬼界。”⑥

二是当刘备沉睡不起时,张飞在砖地蹬足,用白象笏敲打黄金炉,

都毫无声响。这时他又悲唱:“皂朝靴踩不响玻璃瓦,白象笏打不响黄

金兽,原来咱死了也么哥,原来咱死了也么哥!”对比他生前的威风与

激情,死后竟然如此悲悯。这都属于基于现实人生的浪漫主义艺术

描绘。

对此,余英时评价道:

我确信汉代的精神活动的走向,可以简便地概括“此世性”

(this—worldness)。“彼世”这一观念,并不指对于未来生命的信

仰和关心。系念的死后将是什么情况或一腔心思都想着你所希望

得到的欢乐即将来临,那显然是对“此世”恋恋不舍的一种最极端

的方式,“彼世”不过是“此世”存有模式的延伸而已。在这一想象

中的“彼世”,将和我们所熟知的“此世”一样,依然是一个由变动、

感性、多元与尘缘所共同构成的世界。

所不同的只是:尘世中的苦略去了,乐则提升了,以补偿生前

所遭受的种种挫折罢了。⑦

这段话,用于概括《三国演义》中的英雄的死亡观念,同样适用。

总结《三国演义》中英雄死亡观时,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特征:

首先,受中国传统哲学的作用,《三国演义》中英雄对抽象的“天

命”、“气数”的接受度极高。他们都是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的人,他们

深知命运的强大与个人的渺小,但却藐视死亡,甚至热烈地渴望死亡。

其次,《三国演义》对英雄的心理、语言与行为的细节刻画较为欠

缺,但死亡规模庞大、形态丰富,他们关心“死亡”的价值即对现世伦理

追求的满足。死即是生,生即是死,“死”之前的生命形态最为重要,成

为英雄需要伟大而艰辛的超越,英雄的死与英雄独特的气质密切关联。

·232·但英雄之间气质差异很大,并且英雄群体的思想源流各异,值得深刻 探究。

再次,《三国演义》中以死亡为镜鉴,折射出荣誉、气节和男人之间

的友情,而这种友情往往基于政治斗争的现实需求,英雄临死的遗憾也

多为“壮志未酬”,基本没有“儿女情长”,文学的基本特征即对普遍人

性的表现力不够。

最后,死后的空间,即《三国演义》及相关作品中的“阴间”,都一样

充满物理上的“黑暗”、人性和人身上的不自由,创作者的目的,都是通

过英雄之口,表达对真实生命的热爱,但这种热爱却只能由英雄、由壮

烈而死的英雄表达出来,才能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

所以,“向死而生”,是每一位英雄最内在的人生观。

注:

①⑦余英时《东汉生死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3页。

②李时人《三国演义:一部“亚史诗”和“亚经典”》,《光明日报》1994年11月 8日“文艺观察”版。

③何满子《三国演义研究和方法问题》,《三国演义学刊》第二辑,四川省社会 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

④[晋]陈寿《三国志·魏书九》,缩印本百衲本二十四史,商务印书馆1958 年版,第1236页。

⑤[唐]房玄龄《晋书·羊祜传》,缩印本百衲本二十四史,商务印书馆1958 年版,第244页。

⑥王季思《怎样校订、评价〈单刀会〉和〈双赴梦〉———与刘靖之先生商榷》, 《戏剧艺术》1980年第4期,引自刘靖之著《关汉卿三国故事杂剧研究》,三联书店 香港分店1980年版。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责任编辑:王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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