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罨画池
1 公元1173年,在中国,即为南宋孝宗乾道九年。这一年春天,一个风尘仆仆的外地人在细雨中骑着毛驴,经由天险的剑门蜀道来到了四川,他的目的地是四川治下的蜀州,也就是今天的崇州。这位外地人的身份是政府官员,但他留名于青史的却是作为诗人。吟风弄月,感时伤遇,这些都是诗人的事业。风物美丽的崇州,显然给这个外地人留下了深刻而久远的印象。尽管在崇州真正生活的时间不超过一年,但多年以后,当这个外地人回忆起早年的生活时,犹自感叹道:“江湖四十余年梦,岂信人间有蜀州。”� 这个外地人就是大诗人陆游。他毕生和四川有着密切而神秘的关联,他的壮怀岁月曾经寄托给了这方远离家乡的大地,因而他晚年竟将自己的作品题名为《剑南诗稿》。而剑南,不就是四川的代称吗?� 我想,一定是美丽的蜀州给了陆游一个巨大的惊喜,让这位平生志在沙场,志在收复失地的爱国诗人也感到一份温柔的抚摸,而崇州的罨画池,无疑就是这份温柔抚摸的最初触角。� 打开《剑南诗稿》,两首题为《秋日怀东湖》的七律牵引了我的目光,这是陆游在崇州小住半年后前往嘉州(今乐山)任职时的作品。刚刚结识的崇州,刚刚离开的罨画池,此时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进了诗人的怀念之中:� � 小阁东头罨画池,秋来常是忆幽期。� 身如巢燕临归日,心似堂僧欲动时。� 病思羁怀惟付酒,西风落日更催诗。� 故名岁暮常多感,不独当年宋玉悲。� ──《秋日怀东湖》之一� � 罨画池边小钓矶,垂竿几度到斜晖。� 青苹叶动知鱼过,朱阁帘开看燕归。� 岁晚官身空自闵,途穷世事巧相违。� 边州客少巴歌陋,谁与愁城略解围。� ──《秋日怀东湖》之二�� 2 考察一脉相承的中国传统文化,湖不仅是一汪碧水那么简单和明了,它往往还是思念的发源地和文人风花雪月的根据地。那一汪汪清澈的水面,那环湖浓荫匝地的高柳低树,留给我们的都是一些物化的幽古之情。而中国所有的湖泊中,以西湖或东湖命名者肯定是最多的,比如西湖,有句话说天下西湖三十六,意指全中国以西湖命名者共三十六个。至于以东湖命名者,虽然未曾见诸统计,但成都境内即有两三处,放之全国,想必也不会低于三二十个吧?� 陆游的目光曾经深深打量过的蜀州东湖,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罨画池。清代嘉庆年间的崇州志上说:“东湖在州东南,旁有亭馆,州郡胜景处。”而父老口耳相传中的东湖夜月,则为崇州八景之一。鲁迅曾经讽刺过,说无论什么小地方,都要凑个八景十景之类的名目,实在是一种很迂腐的行为。鲁老夫子的话当然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民众来说,有这样一些美好的景致安慰他们悲欣交集的人生,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陆游的时代,名叫东湖的那一汪水一定比现在更广更阔。行走湖边,触目都是成荫的绿树,许多高大的古树或盘根错节,或直指天穹。从古树们身上挂着的管理部门为了保护与说明而制作的标牌可见,这些古木大都有几百年的树龄。我曾经想在其中发现一株有九百年历史的古树,如果能够找到它,我就可以确认:这株幸福的古树,它曾经幸福地站在陆游的目光里。然而,年代已经久远,岁月却没有留下应有的痕迹。遍寻小园,最大最古的一株树也只有五百年,从它开始生长在这片园林时,陆游已经离去四百年了。� 与罨画池比邻的是陆游祠。虽然陆游在蜀州任职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但后人还是为他修建了这么一座纪念的祠堂。陆游带着淡淡的忧伤细雨骑驴入剑门后,首先到达成都,然后携妻将子,由成都抵达蜀州。蜀州任上,官事之余,他登西山,游桃源,宿兰若,探东湖,把异乡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又别具风采。窃以为,中国古代文人一直有个传统,那就是对山水的热爱,而热爱之余,不免寄情山水,把现实的不如意统统交付灵性的山和水,让它们荡去心中的尘埃。� 然而,正当蜀州的风物渐渐为陆游拂去了客居他乡的愁绪时,一纸调令却把他从蜀州调到了嘉州,后来又调到更远的荣州(今自贡荣县),以至于他有些不快地发出了“何由有余俸,小筑此山中”和“眼见佳山水,不得结把茅”的埋怨。他官命在身,不得不赴嘉州和荣州,却迟迟不肯把家小从蜀州带到任上,为的就是能够再寻找一个返回这片土地的机会,能够继续在罨画池的桃李春风中饮一杯薄酒,吟几句诗词。� 3 在陆游的双脚迈进罨画池八百多年后,我第一次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座曾经有过诗人欢声笑语的园林。那是我的少年岁月,一个崇州城里的中学生,带着几分幼稚与孤傲,身上背着一只大大的帆布书包,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父亲的工作服,就那么有几分倔强地从围墙上翻进去,稳稳地落在了湖边的小路上。� 那是我充满忧伤和向往的青春期。那时我已经熟读了不少陆游的诗歌,知道这位先贤曾经在自己的家乡流连山水,为美丽的罨画池留下了很多美丽的诗篇。那时我也想做一个像他那样的诗人,而对大师的追寻,意味着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的开始。� 18岁的那个春天,我曾经多次出没于罨画池。先前是一个人,后来是两个人,再后来又是一个人。18岁是一个画梦的季节,何况有陆游这样一位大师作邻居和导师。我出没于罨画池森森的乔木之间,迟到的春天催开了湖畔美丽的花季。我在粉白的梨花和绯红的桃花之间漫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写诗,企图用那些幼稚的文字抒写出青春的迷茫与冲动。那是我的初恋季节,女友是我的同学,她和我一样喜欢陆游,喜欢文学。许多个春天的有阳光的下午,我们行走在罨画池畔的小径,苍劲的古树都发出了春天的新芽,像是一些亮晶晶的眼睛在好奇地探望。有时是夜晚,一轮孤月在天,我们沙沙的脚步和来自池里的蛙鸣响在一起。 陆游和唐婉凄美的爱情故事是我们曾经多次说过的话题,女友为此唏嘘不已,而陆游那首著名的《钗头凤》,更使她泪光莹莹。� 尽管多次跟女友讲述过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悲剧竟然在我们身上再一次重复了。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我不是陆游,女友也不是唐婉,但类似陆游母亲那样的老人却是不鲜见的。� 反对意见来自女友的母亲,一个优雅而肥胖的政府干部。她得知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和一个青年恋爱时,她的优雅不见了,有些气急败坏地找到了我的学校,学校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政府干部一边。我记得一向为我所尊敬的老校长把我拉到办公室,用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说,要是我不和她分手,那么等待我的将是一次处分。你要想想,到底是前途重要,还是早恋重要?老校长说。� 只能是屈服,只能是泪水之后的分手。那个短暂的春天就这么过去了,留下了我的前女友无数欢笑与叹息的罨画池,却依旧是见惯不惊的风平浪静。� 没有女友和爱情的日子里,罨画池以它的博大收容了我,一颗年轻而又不安分的心。我独自走过池上的小桥,独自聆听夏日的蝉声。我继续写诗,继续想象在遥远的宋朝,有一个骑着毛驴的诗人,他睿智而深刻的目光穿透了爱情的苦难与人生的悲苦,他在文学史上找到了属于他的坐标。� 只是,那个夏天对我而言是黑色的,我终于没能如愿以偿地考进大学。我的初恋和我的大学,都在那个黑色的夏天随风而逝。� 4 罨画池有许多座亭子,只是这些亭子大多是近年所建。但从陆游的诗作中可以发现,陆游时代的罨画池,池畔有座古老的亭子,名叫放怀亭。淳熙元年,陆游已经50岁了,这年秋天,他独立亭中,写下了一首带着淡淡惆怅和自负的七律:� � 苇丛枯倒蓼花红,小立东湖更向东。� 委肉不知居几上,翦翎何恨著笼中。�
一筇信脚乾坤窄,百楹浇愁宠辱空。� 谁道穷途知旧少,此心念念与天通。� � 在陆游的年代,学而优则仕是传统也是现实,一个读书人一旦有了功名,那就得走马转蓬似的听从朝廷的分配,到全国各地做官。惟其如此,浙江人陆游才会把客居多年的四川当作第二故乡。然而,在那种交通和通讯都极度不发达的时代,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离愁别绪肯定也旺盛如春草,尤其是于年过半百已然知天命的晚年陆游。� 与陆游相比,我离开故乡就显得从容一些。也是18岁那年,我第一次出门远行,远行的目标是寒冷的西藏,远行的目的是从军。因遭受失恋打击而高考落榜,对我这样一个青年来说,能够从军就是一条非常光明的道路了。� 离开故乡之前,我又一次来到罨画池,那时已是冬日,池里还有几茎残荷在风中瑟瑟发抖,园子里的腊梅,已经有几株迫不及待地开放了,一些散漫的花香在园子里飘浮,让人想起儿时的梦想与少年时的诺言。� 是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往云烟,但重要的是我们曾经拥有,曾经如此这般地热爱过,痛哭过。� 5 再见到罨画池熟悉的亭台楼阁已经是多年以后了,从西藏那片湛蓝的天空下回到成都平原,近在咫尺的罨画池竟然是许久没有再去过。� 忽然想到罨画池,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回想起一场曾经刻骨铭心的早年的爱情,就像古诗所说的“少年情事老来悲”。有一天清理一个尘封多年的信袋时,信袋中突然掉出一张开始泛黄的照片。照片上,18岁的我和同样18岁的前女友并排站在罨画池的一株古树下,脸上的幸福微笑开成了两朵生动的莲花。�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触了电,往事的潮水迈过记忆的堤坝在汹涌奔流。我呆呆地坐着,直到暮色四合,街灯次第闪亮。� 那是一个圆月如镜的夜晚,我把老照片放进抽屉,然后信步走向只隔了几条街的罨画池。� 一切都是老样子,亲切而又破旧的老样子啊。� 只是那月下散步的人已经不再年轻,往事像流星一样从心头掠过,却无法带走现实的一颗沙粒。�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想要重寻旧日情愫,古希腊哲人早就说过,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和她,早已是两条注定了永远不会再相交的平行线。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还来到罨画池这座昨日爱情的舞台,只不过是想寻觅一些少年的心事,只不过想看看自己如何在伤口与梦想中长大。� 有人说,一个人老了的标志就是喜欢回忆。这么看来,我也老了,因为我也喜欢回忆。那旧时的山川风物,旧时的同学少年,旧时的爱恨情仇,它们何时又曾经真正离开过我呢?它们明明已经溶入了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所谓回忆,那就是你真实而生动的人生啊!� 6 草木葳蕤。幽深的园子里也洒满了珍贵的月光。陆游的塑像轮廓坚挺,他的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他一定看到了我,一个晚他八百多载的后来人,一个在他的诗文和传说里慢慢长大的后来人――� � 云薄漏春晖,湖空弄夕霏。� 沾泥花半落,掠水燕交飞。� 小倦聊扶策,新晴旋减衣。� 幽寻殊未已,画角唤人归。� ──陆游:《晚步湖上》 责任编辑张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