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棵树都有权力只开花
如果在两年前,甚至是一年前,我可能会选择灿烂、绚丽之类的温暖、阳光的词来描写记忆里的那棵梨树,虽然这些词俗不可奈。但是现在,在我回忆起那棵梨树的时候,我觉得那些花开得……十分的糜烂,像一个多年从事皮肉生涯的女子,无论身体还是年龄,都到了某种危险的边缘,就是再过一年两年,她就再也没有资本从事自己的工作,而此刻,它成熟得过了头,成熟得散发出了某种水果即将溃烂的气味——在我看来,那树梨花,盛开的状态,跟一个这样的女子在内在有某种相通性。
回忆是一副油画,背景是灰色的三月,黄土泛着微微的黑色,无论是屋檐还是村庄,无论是山坡还是人的脸色,都给人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而一棵梨树开着花,繁花啊,让人总觉得惊心动魄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一种什么发酵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散。不是醉人,是像一种色泽诱人的假酒,明知道喝下去就要出人命,可是,面对它,你的脚拔不开步,心里有个绝望的念头:完了,我完了!
或许因为不结果的花比要结果的花开得更盛,这就像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比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更能散发青春的气息。那是一棵从来没有结过果的梨树,而且,我们村子里只有那么一棵梨树,它就显得格外招人注目。
一棵没有结过果的梨树在村子里居然安全地生存了那么多年而没有被人劈成柴禾,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一件充满神秘感的甚至有些古怪的事情。
在回忆起那棵梨树的时候还同时回忆起了一个女人。在盘根错节的关系里,我隐约知道上推八辈她跟我应该有本家的关系,所以,她应该算是我的长辈。但是,这种辈份就像一棵树长叉了根,牵牵绊绊而来的,跟自己可以说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啥关系。在我的印象里,在村里那些成年男人的眼中,她就是那棵梨树。
那个如油画般沉重的年代,历史呈灰暗状态,她作为一个下乡的女知青,就像一棵长着刺的植物的种子,一掉到我们村那蓬烂草里,就被挂住了,无论外面吹多大的风,再也飘不起来。
据说,她也曾经挣扎过,但是她所有的努力总是比戏剧的巧合还让人意外。比如传说她曾经跟村书记有过一些什么,但是一转眼村书记掉河里淹死了。说是跟乡上某个领导有过些什么,但是乡领导不久就被抓了。还传说她跟生产队队长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但是在某个早上,生产队队长被老婆一脚从床上踹下来,成了废人一个。
在这些传说里,还闪现着村里很多男人卑微或者委琐的影子。
她只能认命。嫁给了胡国润。
她当然只能把自己嫁出去。在那个年代,我们远没有认同结婚与否是个人的事情,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不管愿意与否,都是必须的,没有其他的选择。
胡国润是我们那村里最穷的一个,单身汉,当时应该四十多岁了吧,而事实上,除了胡国润没有人敢娶她。其实我觉得想娶她的男人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真的敢付诸行动,换句话说,在梦里她是全村男人的老婆,但是在现实中,她像瘟神,人们都躲着走。事实证明,男人没有娶她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比如娶了她的胡国润就没落得个好下场。有一次,胡国润打了她,打得很凶,原因当然是出于一个男人无法忍受的自尊。但是三天后的晚上,胡国润从乡上回来,被一群蒙面的男人暴揍了一顿,一条腿被打折。从那之后,胡国润活得更不像一个男人了。
胡国润私下说他认出来了是哪些人揍了他,他百分之百敢保证揍他的全是村里的男人,但是认出来了又怎么样?
她一直没有给胡国润生过一男半女,或许是因为她不愿意生,或许是她根本就生不了。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回想起来,在我们那个村子的人眼里,她就是一树开得糜烂从不结果的梨花,每一个人看见,都心惊肉跳,但是每一个人都似乎在拼命忍受着某种诱惑。这种忍
受很残忍,但是残忍也得忍受。
她在村里呆了差不多十年,十年之后她突然消失,像那棵梨树刚才还繁花似锦,转眼间就一地落英。没有人知道她上哪去了,胡国润似乎也没有寻找过她,而且胡国润觉得这本来就是一种命,是她的命,也是自己的命。她消失得那样突然,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像一只鸟突然从空中落下来,连片羽毛都没给天空剩下。
村里的那棵梨树在她消失之后再也不开花。不开花,当然更不会结果,再过一年,梨树被虫蛀得很不像样子。最后被人砍了当柴烧。有人说,烧的时候那树散发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让人想发疯。
我曾经把那棵梨树的故事讲给一位熟人听,这位也一直没有结婚,但活得一样很滋润,至少在大家看起来一点都不缺少水份。本来我的意思是想感叹几句现代社会已经进步很多了,对于一个人的选择,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抱着宽容的态度,甚至我还想打个比方,说那会儿吧,个人的生活选择就像一只鸡蛋,我们的社会意识就是一块铁板,鸡蛋碰到铁板上,当然只能碎掉。而现在,我们的社会意识是一张网,哪怕是一只易碎的蛋,掉在上面也有可能稳稳地兜住。但是,这话还没说出来,那位已经很生物学地解释了那棵梨树只开花不结果的道理——你们全村就那么一棵梨树,肯定没法传粉三,没法传粉的树当然没法结果嘛。 一句话让我所有的看似深沉的想法灰飞烟灭。但是,我觉得她说得……也对。
这位也是一树梨花,但是不糜烂,或者说在周围人的眼里,她的生命可以比作梨花般灿烂、绚丽,但是绝不散发着某种发酵的气味——更可能的原因是,大家早就记不得,或者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世上还曾有那种叫糜烂的气息存在过。
如此想来,当初,我们村的男人,甚至女人,心里都散发着某种糜烂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