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学秩序这个东西么
有文学秩序这个东西么?
书城几天前就发布预告,说我要和大家谈谈晚明风雅和人物,谈谈《南华录》。从哪里开始呢?我想,语言,思维,态度,这些都是基本层面的东西,尤其一个人的文学态度,因为观念直接决定了他的写作面貌。文学态度,这个问题本可不谈,因为它实际上是一个写作者的底牌。为了在正式讨论之前显示我的诚意,那我就谈谈我的文学态度,或者是,我的立场: 早上起来去厕所,习惯性要带上一本文学杂志。这是一本九十年代时候相当牛B的杂志,打开杂志,我失望地发现,整整一期内容,没有一篇是我有兴趣想看的。还有一本有名的文学期刊,每过两个月我都要去书报亭去买。可是到了新一期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怎么看。什么时候开始,文学杂志对我们来说变得可有可无了?
在九十年代,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文学期刊是文学秩序的制定者。文学期刊有森严的等级,地市级、省级、全国级,还有不入流品的内刊。你的作品在刊物上发表上,意味着你被文学接纳了。你被全国级的刊物接纳了,就被省地级的牛。你被省级刊物接纳了,就比地市级的牛,你被地市级的接纳了,在你们县里,你也是个名人。文学杂志的等级制对应着这个官本位社会的一整套体制。那时候一本有影响的文学杂志如果要捧你,你不红也难。如果四五家联手一起捧你,那么恭喜你,你简直是买对彩票了。 对我们这样的从县城起步写作的苦孩子来说,一开始你并不知道这扇文学的门往哪儿开。九十年代初,在我们县里我从没有看到过一本有公开刊号的文学杂志。我看到工人文化宫的四开小报,看到县文联的无封皮小册子,看到电影公司的影评小报,在我们眼里,那就是整个的文学天空。我第一篇变成铅字的就是发表在影评小报上。那是我看了胡惠中主演的《欢颜》之后写的。胡惠中小姐颜值训,演技也好,我在那篇小文章里真心实意赞美了她。那天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坐轮船去舟山,参加浙江省体工大队的一个武术教练员培训班。我看一会浑浊的大海,读一会写胡惠中小姐的那篇文章。觉得自己以后真有可能不干体育那一行的„„后来我们看到县里的党报、地区的党报,上面也有副刊发表文学作品。这些内刊、副刊的编辑、主编们,在我眼里都是掌握着无上的权力。他们掌握着通向文学世界的钥匙。 在没有电脑之前,我手抄的稿件已经飞遍了我们伟大祖国的各大中城市,从东海之滨到城府之国,从最南的广西柳州(那儿有一份诗报),到最北的鸭绿江。
在诗歌的黄金时代,甚至浙江的黄岩、温岭这些小地方的邮局也到过我寄发的鼓囊囊的邮件。我像一个信鸽能手一样每年放出几百只鸽子,这些鸽子没有一只能飞回来。它们好像飞进了黑暗、虚无的空气中。某份著名的诗歌刊物,我追着它从对开大报、到小开本的杂志,从小开本到大开本,寄稿的次数可达两位数,还是没发一行。我给自己取了无数个掷地有声的笔名,轮番使用,我跟自己打赌,如果哪个笔名先发表了,以后就用哪个。我没有用笔名写作是因为我用过的这些笔名全都还没起飞就掉了下来,半路折翼了。本县文学内刊的编辑是一个青年小说家,出于某种阴暗的动机,投去稿件的时候我还为自己取过一个女性化的笔名,这是我要向这位小说家检讨的。因为我曾误导了他的想象。可是他多年以前就已不写作了。为了引起编辑们的注意,我还买过一个护士出身的女诗人(她也是一本着名诗刊的副主编)的诗集,并写去了热辣得像一封情书的自荐信。这样的信当然只能泥牛入海。 那时已经不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期刊也正在逐渐退出社会和公众的聚光灯下。但他们的好日子还有好一阵子。
我们常常听说,文学杂志开笔会,去什么山青水秀的地方,一开半个月,你可以凭着杂志社的会议通知去单位请公假,而且很风光地请假。半个月时间不长不短,正好可以谈一场不痛不痒的恋爱。可是虽然听说了这些笔会里发生的一些男女故事流传,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有哪一家杂志社邀请我。今年我们组织了一个文学笔会,请了许多年轻的作家,也有一些老作家,一个被邀的老作家感慨地说:好日子又回来了。 许多作家的成长道路基本都是这样,在刊物上发表,获奖,成名,随着年龄变老混成著名作家。发表的顺序也基本上是短篇小说、
中篇小说再到长篇小说。这些刊物发行十几万、几万份时,他们为刊物写。现在这些刊物好景不再,只有几千份印数了甚至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他们还在为这些刊物写。我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被这种文学体制的依附者和豢养者的面孔,他们离了期刊就活不了。而且他们的文学视野狭窄,文学趣味和技能单一,写诗的不知叙事为何,写小说的从不读诗。这样下去真不好的呀。 如果去文学刊物发表的目的就是要让读者读到你的作品,那么今天已经有许多方式可以帮你达到了:互联网,手机终端阅读,出版市场。从最初的BBS到后来的个人博客、微博到APP,这一条直捷的道路可以让你们的作品与受众之间没有了障碍(但大数据时代你的文字也可能淹没在海量的数据里面)。文学期刊如果不从当初的那种优越感中走出来,还沉浸在旧日的荣耀之中,它只会越来越小众,越来越被边缘化。刚刚看到一个著名小说家,姑隐其名,说去年写了一堆小说,十三四个吧,他用一种沾沾自喜地语气说这些小说将陆续发表在什么什么刊物上,他报一连串刊物名,我觉得他好像在念阵亡者名单,在我看来,这份名单上的大多数,如果撤去了政府财政的支持,立马就要死掉。他为什么还要那么陶醉呢?还看到某杂志的一位主编,在一个视频节目里说要“坚守阵地”,听起来悲壮得不行。唉,人都走光了,还坚守个啥呀!
今天的文学秩序——如果有这样一个秩序的话!——已经不是单纯由作家协会、文学刊物来划分和制订了,这个秩序的建立是由读者和出版市场、独立批评家(相对于“红包评论家”的一个有独立艺术担当的批评家群体)来共同完成的。它用市场化的一只手,打掉了官僚化、体制化的一只手。它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它带来的那种粗鄙化和唯利性的后果也在呈现。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文学的进步,也是社会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