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不肯随他眠
1
我是一个不常做梦的人，我倒是希望能在睡梦中，再看一看外公那清癯的脸庞，那矍铄的双眼，那踱着步伐在小院中行走的背影，再听一听他对顽皮的哥哥姐姐的怒骂声，在傍晚对鸡鸭、狗儿猫儿回笼的呼唤声，躺在摇椅上打瞌睡的呼噜声，与外婆吵吵闹闹的玩笑声......
我多想再见外公一眼，哪怕是在睡梦之中。可惜，自外公离世六年，我竟从未梦见过他。
我只能在清醒的时刻，仿若看见我敬爱的外公柱着拐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2
我的爸妈由于家庭条件只能外出打工，而我和年长一岁的哥哥便从小寄养在外公外婆家，我常常想起那几年，家中五六个小孩，半大不小的年纪，外公外婆是如何带着我们走过，而且，不论是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予了我们最大的支持。
那段时光，是我最富裕的回忆。那种富裕，是我作为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享尽的温暖待遇，和他们教会的知识奠定了我学识的基础，让我体会到了对最初的人情冷暖的启蒙。
3
记忆中，乡村的田埂，是外公最常去的地方，在薄雾弥漫的清晨，在夕阳西落的傍晚，外公弃了拐杖，双手背在身后，在田埂上慢慢地走，不时看看田中的稻谷，遇到老熟人就寒暄几句，然后，常常会伴着外婆那句“老头子――吃饭啦”的喊声回家，身后一抹晨光或者云霞。
岁月是一把利刃，将皱纹生生刻划在外公的脸上，外公的身体也不再如以前那般硬朗，那时，我已经常在深夜里听见外公的咳嗽，可也怪我太年幼，那时我听到咳嗽声，也只会在辗转翻身，外公有所警觉，担心误了我睡眠，咳嗽声压抑下来。
后来，我长大了些，换了房间，依旧可以时而听见那声声咳嗽。现在一想起，那每夜每夜，似也咳进了我的心肺，撕扯般的疼痛难安。
4
不久后，我的父母非常挂念我和哥哥，于是将我们接去了他们身边，远在千里之外的广东，又是几年未曾归乡。
离别时，我记得外公踱步的院落，几棵小树已经长得很高了，篱笆栏旁缠绕着蔬菜瓜果和叫不出名儿的花，曾经的小狗儿已经长成了一条黏人的大黄狗，正在吠吠的叫，我记得外公依旧柱着他的拐杖，站在院墙外，绵延的目光随着我和哥哥离去的背影，很久很久......
我始终不曾忘记那抹目光。
5
从小到大，甚至到外公离世，他也很少责骂过我，在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是正上初中的我周末会老家看他们，晚上，外公外婆、哥哥姐姐都已睡下了，而我仍在看电视，声音很大。外公摁亮了他房间里的灯，披着一件褐色外衣脚踏拖鞋走出来骂我，我不做一声，外婆循声起床，将客厅里的灯打开，外公一看见是我，立即向我道歉，说他以为是四娃子（我表哥，与我年龄相仿，平时是有目共睹的顽皮不听话）。但我已经知趣地关上电视，外公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地叫我继续看。我回到房间睡觉了。
外公对这件事似乎感到很愧疚，直到周末过完，我即将返回学校，他还拉着我的手说不要责怪他，他混浊的双眼饱含了一位老人对他最疼爱的外孙女的爱。
而那时的我，只是笑笑，回了一句不会的。
后来两周，我都阴差阳错地未能去外公家，而在电话里听外婆说，外公以为我没有原谅他还有些自责，那时我想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啊，这一周，就这一周放假，我一定去看他。可惜到那周五早上，便听到了一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震疼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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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一直想，为什么自己这么不懂事呢，为什么那两周没有回去呢，明明应该早一点去看他的啊。外公倾注在我身上的爱与关心太多太多，可我还没来得及回报他，哪怕一点点，哪怕是去看看他，一想到他带着自责与遗憾离开，我的心里就禁不住涌出阵阵苦楚，时时受到自我的谴责。
我的外公。
享年八十岁，有过七个子女，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生和睦邻里，但离世时，身旁仅仅只有我外婆一人。
这世上有太多的阴差阳错。让人悲哀。
7
外公的坟茔上的墓碑，是一块一块半大的平实齐整的石头堆垒替代的，坟前的地面也用石块铺砌。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去外公的坟前上香，垒紧经年累月下来变得松垮的泥土。四周都是绿莽莽的青草，微风拂来时携带着一股自然的清香。外公一生清苦，在小小乡村度过了他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岁月，他的经历也成就了他不平凡的一生，然而，那份不平凡也仅仅止于这个小乡村而言。
只是，在我心里，他却是永远伟大的人。
8
六年，外公不曾托梦于我，我却时常在脑子无比清晰的时刻，看见他慈爱的面容，看见他踱步于田埂上都身影，看见他绵延的目光，看见那段我幼年童年在外公的呵护下成长的时光。
看见我的外公，他，未曾真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