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亲唯贤无甚异
唯亲与唯贤,放在价值观上来称,差别霄壤,一个捧上九重天,一个打入十八层地狱,它们不是一对反义词么?绝对的。但在唐德宗那里,唯亲与唯贤,没甚区别的,贤固然不是亲,亲却必然是贤,亲贤一体,唯亲即唯贤。这是怎么回事呢?
话说唐朝崔�甫,被德宗看上了,火箭高升,当了宰相,崔宰相走马上任,第一把火烧得猛,干部都高呼火旺,,“日除十数人”,开印任命书如开印钞机,天天都在下发,“未逾年,除吏几八百员”,上任未足360天,提拔干部800来人,官帽大批量生产,升官大跃进。这800人又都是些什么人呢?“唐崔�甫为相,荐举惟其人,不自疑畏”――有好事者数过来数过去,发现崔宰相这回组阁800人,全都是他的亲旧。亲者,大崽细崽,内侄外甥,提拔者都是喊他叔叔,喊他伯伯,喊他舅舅,喊他爷爷的;旧者,旧战友,旧同窗,旧同事,旧邻居,提拔者都是喊他老朋友,老同学,老领导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么无顾忌无回避地、大批量大面积地用自己的人,那其他干部不闹开了?闹肯定是闹的,但闹有甚用?干部用上去了,即使认定违规操作,好像也从没推倒重来的。而崔�甫这回如此用干部,“除吏几八百员,多称允当。”大家开动两瓣薄唇,唇吻翻飞,一个劲地夸赞与歌颂崔宰相这次干部提拔公道、公正、公平,用人用得得其所哉。
任人唯亲,居然也得高赞如潮?这是容易理解的:掌组织部的是外甥,任宣传部的是侄子,报社总编安排的是小三子,电视台台长归邻居坐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国史馆馆长,也是大伯与二舅,枪杆子掌握在手,笔杆子也掌握在,不消说,大家都会高赞,“多称允当”。
崔宰相伞大,遮了九重天,却也有些细孔没遮住,瘪嘴者也是有的,也有人写了匿名信,打了小报告,告到皇帝那里去,唐德宗找来崔宰相谈话(非训诫焉),问宰相有无这回事(有没有将告状者,透给崔宰相看,这个不晓得,我们不能搞有罪推定):“人言卿拟官多亲旧,何耶?”领导找去谈话,很多人会尿裤子,崔宰相是洞庭湖老麻雀,一点儿也不萎火,从容策对:“陛下下令臣进拟庶官,夫进拟者,必熟其才行,若素不知闻,何由得其实?”
你敢说崔宰相这话不理直?直是真理。一点儿都不熟悉的人,能提拔当县长市长?崔宰相不晓得刘诚龙是一只袋鼠还是一口布袋,他把天下人都提拔,乌纱帽也戴不到刘诚龙头上上来嘛;阁下贤与不肖,崔宰相不晓得阁下姓甚名谁,纵使阁下才如诸葛,德胜孔孟,怕也是英雄没蒿莱,圣贤死牖下。明代尽遗贤,如何向?面向黄土背向天。
在崔宰相这里,不曾亲,绝非贤,不曾与他相过处,同过事,扛过枪,他哪晓得你德性德行,他哪晓得你才性个性,他哪晓得你优长特长,他哪晓得你利益立场,他哪晓得你性格性情?往好里说,他连你是贪鄙人还是清正人都不晓得,根不知,底不晓,德能勤绩都是抓瞎,领导哪放心将重任交付你?连你名字都叫不上,或名字倒是晓得却常把名字都写错,想要领导来提拔你,那恐怕得是山无陵,夏雨雪,黄河彻底歇,乃有这等好事降你墓穴。
唯亲与唯贤,有甚区别?没区别,都是唯任,都是唯有他来任命你,不是大家搞选举。你若在他视野外,在他圈子外,在他山头外,你哪能入他法眼,入他核心,立他山头?任命制下,唯亲与唯贤,乃一胎所生。龙之九子,九子皆不同,不同在哪儿?难道生出了虎来?难道生出了麒麟来?都是龙子龙孙嘛。龙上台,满台龙;虎上庙,虎满庙;老鼠当了政,那政事堂,爬的都是硕鼠田鼠米老鼠。神仙老虎狗,自亲繁殖,各自称贤良。
开起会来,会场全是叫爹叫娘,称叔称伯,喊崽喊侄,其他人终究意难平。皇帝一家搞分封,都没想法,谁敢去分皇帝禁脔肉?而皇帝之下,却有人高呼,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那么多的职务,都想分去一杯羹。崔宰相用人全是亲旧,不也有人提了意见嘛。用人事,人人都死盯着,都在嚷嚷着要搞五湖四海。领导决策是一言堂,领导用人是一瞳孔,他那眼珠再厉害,天下英雄能尽归眼底?纵使归了眼底,也要他熟悉的,熟悉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要三五年才熟悉一人(这期限过于乐观了,试玉要烧三日满,辨人须待七年期),他哪有功夫全来熟悉?最便捷的法子是任人唯亲。官德好些的,眼界宽些,也宽不到哪去,搞五湖四海,那是假话;五湖者,五服也;四海者,四邻焉。唯亲唯贤,无他,唯熟人罢了。
崔宰相进拟的,都是亲旧,这事闹到皇帝那,皇帝听了崔宰相的用人理论,也说不出话来,更是“帝以为然”。皇帝都说对,据说自诩帝国理论家也是这么认为的,“�甫之汲引公心,德宗之信任不疑,两得之矣。”任人唯亲竟说是“两得之”?嗯,是的。这真不是皇帝与学者眼窝浅――任命制下做道场,可供回旋的,实在只有那螺蛳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