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一棵树
我认识的一棵树
2013/05/18
写下这个文题时,这棵树又满面春风地立在我眼前了。
那是一棵长在我家屋前阶沿坎上的树,正临我家前窗,是一棵橙树。它前面是一道几米的高坎,坎下是菜园,背后就是我家木屋,相距不足三米。我常想,不知因了怎样的机缘,它选择的生长地是那般艰难:从砌坎的石头中探出头来,把身子完全嵌在石缝中,大多数的根深深钻掘进里坎的土层里,靠外坎边,树干和树根就暴露在外。可即便这样,它却长得十分繁茂。因为距屋子太近,它的整个树冠便都竭力往外伸展开去,朝向太阳。到我记事的时候,它的树荫已能遮住半条阶沿,每到夏日,掇条木凳坐在檐下,借了它的恩惠,便可享一时清凉了。
这是一棵满载情意的树。母亲告诉我,父亲初搬回老家时,没有自家的屋子,便借住在大公公家,几年之后,想在这个老屋场来修房子,这个场地正处在我们黄家几家人的中心——后坎上当时住着大公公跟二公公,坎前住着三公公和四公公——属坎上坎下四个公公所共有。为着是不是答应父亲在这儿修房子,四个公公之间还发生了很大的分歧,最后是大公公力排众议,我们家的房子才得以修成。当时这个屋场上本来有两棵橙树,都刚开始挂果,一棵长在坎上,一棵长在西头。西头的那棵是四公公家的,后来挖走又栽在屋前坎下的就是。一棵就是正长在坎上的这棵,是大公公家的。当时四公公挖走他的树,大公公说:我这棵树就留在这里,等蓉儿长大了也好吃橙子。那时我
还不到一岁,而我的大公公,不仅慷慨地送了我家修房子的地,还一番盛情,送了我这棵能结很多很多果子的橙树。
它是我家很多年中唯一的一棵果树,也是我们一家人珍爱的树。我的许多童年记忆都与它有关。
它最下面的一根枝桠距地面不很高,只有胳膊粗细,而且横着伸开去,浑如一条多情的手臂。童年的我只要稍稍努力跳起来,就能够着它,于是我常双手吊在上面,荡来荡去,觉到双手乏力时,把脚擦着阶沿双手用力向外一撑,就能停下来,稳稳地立在自家阶沿上了。一次我突发奇想地用藤条在上面做了秋千,得意地荡了好一会儿,想下来时却发现坐在秋千上我的脚再也够不着地。看看身下,是几米高的坎;风吹过来,树叶哗哗着响——藤条似乎也不是很牢„„窘急之情,此时想来仍在眼前。好容易有人路过,才救我下来——不知那时的橙树,可也曾窃笑过我的顽皮?
童年的另一乐趣便是爬树,夏天悄悄爬到树上去抓知了、抓天牛、抓硬壳的“玩玩”,抓住了都用一条长长的线系住了,看它飞,以为莫大之乐。到了秋日,爬树便更有理由了:那青中带黄的橙子挂了满树,谁不馋啊?更加上满寨子的橙树中,数我家这棵橙树结的果子好吃,它不像现在这些良种的橙那样一味甘甜,却自是皮儿薄薄的,酸酸甜甜,水分充足。自田野里响起打谷机的声音时起,满寨的小孩儿就开始偷偷地摘橙子尝鲜了,然而橙子真正成熟,要到霜降,那时橙子完全褪去了青色,一色全是黄澄澄的,分外诱人。家里往往选一个晴日摘橙子,父亲站在树上,身上挂一个大篓子,往往只摘了四五个,
篓子就满了,于是放下来,母亲在树下接着,把橙子小心取出来,一排排放在阶沿上,我们姐弟几个就满怀欢喜地抱了橙子放到已经揭开的楼板下去——那里到了冬日暖和些,便于橙子的保管,不容易坏掉。放的时候母亲一再叮嘱我们要轻放,不能随便一扔,倘若摘或放的时候磕伤了,就不能存放,只能在几天之内吃掉了。到了隆冬,一家人围着火炉取暖夜话时,楼板底下藏着的橙子是最好的侑品,吃完橙,用橙皮擦擦手,那是再好不过的护手霜,擦得双手又软又润。
到了过年时,母亲总要分一点儿肉、糯米饭这些好东西去,把橙树砍开一条小口子,来“喂”橙树,说这样它来年更会好好儿开花结果子。
后来当我年龄渐长,离家上学时,每回到家,总要拍拍它已经被我们爬得光滑的树干,就好像跟久别的它打了一个亲切的招呼。但我与它相处的时日是越来越少了,再长大一些时,为学业、为工作、为生活中的各种琐事烦恼得多,很长一段时日中,竟几乎不记得还有这棵树了。等我成了家,娘家的这棵橙树几乎不再跟我有什么关系了。有一回三岁的侄女跟我说:“姑姑,你别打我——我家里有好多好多的大果果,我给你把噢!”我一边好笑:“叫别人听起来我好像几时还打过你的!”一面却猛地想起这棵树来,我想跟侄女说说这棵树的故事,想跟她讲讲我在这棵树下的那些欢乐时光„„而最终我只是逗侄女说:“那是我的树!”
再后来,大弟栽下的那些良种的橙树渐渐长成挂果,这棵仍在盛年的橙树显得落寞了:它仍然每年结很多很多的果实,但接近过年了,
仍是一树挂着,黄澄澄的,权作了家门前一棵高大的观赏树。有大风的时候,不时有熟透的果子掉下地来,也没人愿意去捡,只好任它烂掉。再过了几年,小弟当了家,更嫌这棵树“离屋太近,挡了窗子采光”“树叶落在瓦上,常堵住了屋檐雨水”“又无用”,几次要砍掉它,无意中听得时,我说:留着吧——但为何要留着,我说不出来。后来某一次回家,站在家门口总觉得异样,忽地省悟到:是少了一棵树——我认识的这棵橙树终究是被砍掉了。屋前确实敞亮了不少,可我却很久不能习惯:多少年来,我总是习惯于回家时老远就先看见它的;树下长年摆放着一块磨刀石,儿时我常在树荫下磨了刀,跟同伴上山砍柴;夏日灿烂的阳光里,总有树上传来的阵阵知了的鸣叫声,把一个夏季渲染得热闹而富有生气;母亲在树边栽过一株月季,也长得异常茂盛,一度把它的枝条攀到橙树上,一到春日里满树红花似锦,引来声声赞叹„„很多往事一时拥挤在心里,似乎要借了这棵树才有依托,没了这棵树,它们仿佛都顿然变得不太真实起来。立在阶前,看着只剩下跟地面齐平的那个木桩,我任由阵阵怅怅的情绪在心底来了又去,去了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