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在时间上空
记事本
闺密从北京回来,带了一个本子给我,织锦缎的封皮,与之同色系的绿色线装。她知道我喜欢这种古典意味的精美物什。建议我好好给兜儿记点育儿日记在上面。我犹豫了好久,还是启用了另一个普通的本子。我是舍不得写字在上面,尚写不出与之媲配的精美文字,便不敢轻易落笔。以前还有一个本子,大姐从国外带回来的,柔软厚实的皮面,颜色也是我所喜欢的暗红色,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很适合随身带着记些随想什么的。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些年忙于杂事,没有闲情写下与之相当的文字,便一直放着,在床头上的书架里很醒目地放着,一放就近十年。
回身翻看用过的记事本,都密匝匝地记着些需奔波的事宜,赶制的工作,还有零星的账目,偶尔有开文学会议的记录,也好像只写了个日期标题,就再无下文了。倒是单位里那些无聊的会议里,经常会埋下头锁上耳朵写上几行随心所想,像个睡着的藏匿者一样,时间一长,自己也忘了它们躲在了何处。只有准备扔掉用过的皱巴巴的小本子时,才发现零零散散鬼头鬼脑的字符,像是为自己见证着几个不安分的瞬息。
还有过一个本子,是陪女儿在文具店选文具时一眼看上的,全部用了梵高的画做封面,内里是暗黄的旧色纸页。那个时候很喜欢梵高的画,是喜欢得想哭的那种,所以一下子买了好几本。后来二本送了文友,给自己留了本最喜欢的星空封面。那时母亲正住院,说是闲时想写点什么,我就又送了一本给母亲。每次到医院,看到母亲的枕头底下放着这个小本本,就跟母亲会心一笑,还开玩笑说母亲用了这样时尚风格的一个本子。她要我看她写的东西,我说先不看,等写完了再看。没想到这个小本子永远写不完了,母亲突然撒手离世,只留下了写过的最初几页,娟秀的字迹紧密排列,像极母亲细腻的性情。发送完母亲后的好几天,我才有勇气把带回家的这个本子翻开。灯下读完,泪水涟涟――这短短的几页里记叙了她从来没给我们讲过的母亲小时候的事情。那几件事情可能在她心里纠结了一生。原本母亲想让我看看,是想早一些与我探讨,让我分担这压抑了她一生的几个结,我却没心没肺地错过了。母亲住院是因为慢性病,谁也没想到她的生命就此停息。母亲早早地写下这些,或许隐隐地已有了什么预感罢。就像父亲病卧在床几年后的某天,突然要求家人准备一个录音机。父亲最后为我们留下的近十盘磁带是他的个人口述史。我知道,那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宝贵财富。母亲去世后,我就再也不想用自己留下的那个同样的深蓝色星空记事本了。现在,那两个深蓝色的窄小本子就一直紧挨着,放在我的书架里。我很少去翻动,就像不敢触动母亲去世时留下的伤口。
昨天,又给自己买了个记事本,仍是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暗紫色的图案围拢了一圈,像是朴素的古兰经的封皮。像对待一本欣喜得来的好书那样,我第一次在一个记事本的扉页上记下了购买的时间地点,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尔后,翻开第一页,我记下了最近必须得做的一二三四,包括为孩子买纸尿裤这样的琐屑事宜。然后,我从封底翻开,开始了久违的随记――那些思想深处的浪花,即便终将化做泡沫,我也要让自己知道,某一个时分,曾因这些蝴蝶般的文字的停歇和逗留,变得恍惚起来,仿佛一时远离了时间,远离了可触可碰的尘世喧嚣。
几张面孔
1,今天去殡仪馆,送一个高中同学。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但毕业后二十年都未联系过,只零星地听说些消息,关于她的结婚,她的工作,是些平平常常的话题,也想着就应当按部就班地像我们一样无风无浪地混着尘世。全没想到,昨天接到一个电话。说她去世了。
接了电话,愣了几分钟,遂起身翻影集,没找到她的单照。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马虎丢在什么地方了。但是我们有一张合影是肯定的,那是高考结束后,四个女孩子骑了笨重的自行车,到郊外玩,在一个有野花的田埂上,留下了一张合影。照片还未发黄,就只剩下怀想了。三十九岁,与我们已是阴阳两重天。殡仪馆里摆放的黑白遗像,面容仍是高中记忆时的模样,并无大的变化。浓密的眉目,睫毛深长,和善的表情里略加了持重。就像高中时,她有着时常微笑的面容,与谁也不起什么冲突。那是少女时的表情与性格,为人妻母时的模样未曾见过,想来也是一样。
病情从发现到走,也才仅仅一年,期间她的心情如何起起落落,内中又有过如何的隐忍与绝望,现在均无法得知。听同学说,最后看她时,眼睛还很有神,表情也平静。这么年轻的生命,一切才刚刚展开,便匆忙收尾,她是如何吞咽了最后时分的不甘与不安?
很多面孔,一直在心里,偶尔会想起,并未在记忆中褪去颜色。总想着等待老去后,可以以叙旧的方式重新建立起联系。想不到会有这样突然的结局。比起那些渐渐含糊的面孔。这一张面容,终因这样一个突然的终结永远清晰地定格在记忆的某一处。
无人能知晓自己的生命将自何时结束,以何种方式结束。
三十岁之后,去墓地的时候明显多了起来。一个个地送,送了别人,最后由人送走自己。我们最终都只有一个终点,不过是有些人跑得意外地快。
公墓离郊区一个叫烟囱墩的地方不远。在冬季清冷的早晨路过,觉得这里的烟囱真是很多,看着那里冒出白烟或青烟,心里一阵茫然。我们的最后时分,是孤寂地躺在冰凉的地底下,还是在烈焰中化成一撮灰。都是无知无觉中接受的结局,不应过分挑剔。
我的这个早走一步的同学,有着非常好听的一个名字,让人想起清晨眩目四射的霞光,黄昏温暖的光线中起伏不定的云层,金黄或者玫红,有着牢牢的质感与光晕。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名字――宝霞。
2,鹃自北京来。黄昏时带了她和女儿逛到郊外,苏把我们带到了小西湖,看到了月色里满池的荷叶连田田。弯下身去,采到了今生第一枝莲花,带回家插到瓶里,花瓣层层洁净拥裹的样子很有神秘的女儿态,让人觉得夜晚会从那里跳出个海螺姑娘。
当晚做梦,我带着鹃,来到山边的墓地,记得我指着那些静静伫立的墓碑说,你看,以前你走时,他们还在;现在,他们就成了这个。他们,指我父母亲。说这话时,我表情平静,内心暗潮涌动。鹃是我高中密友,初中时由北京转学至银川,因为有着独特的思想和见地,被我视为自己的思想启蒙。她那时候因为与母亲不和,常常借住在我家,我也常常随着她逃了课,跑到公园里,随便找块青草地小睡或聊天。有几次她与老师闹别扭,当堂大吵,从此再不上这门课,我也显示出了兄弟义气,陪她一块儿在操场游荡过。造化无常,青春年少时反叛至极的她。现在贤良温和,已看不出当初的暴烈无羁。依旧穿着家常小衫,肥大无形,从无刻意收拾,却别有味道。这么多年,她人在北京。我们的联系疏淡,但一直心存惦念。再见时,也从无时间隔出来的陌生和拘束,仿佛昨天还挤在一个被窝里窃窃私语到天亮。那是青春年少思想发育时奠定好的感情,时间、空间都不会制造障碍。任何时候再见,都无需费口舌。做多余的寒暄和解释。这样的友谊,轻松而深刻。所幸,
我已拥有几个这样的朋友。
3,上班的路上总能看到她,在那些骑着自行车的疲惫面孔中,她挺直腰板收紧下巴的姿态让人侧目。总是着装精致,恰到好处地显现出保养得很好的腰身:发式时尚,披肩的波浪,或者高高束起利索的马尾,像是随时准备参加一个宴会,冬日寒风或春日沙尘里,她用一块漂亮的丝巾系在脸上,夏日太阳的炙烤下,宽大的草帽蕾丝边的袖笼。
任何时候走路娉婷,扭动着充满弹性的腰肢,挺耸起紧绷的胸部,加上一双吊梢眼,是民间所说的狐媚相,应该对于男人足具诱惑力。
而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一直保持着独来独往的姿态。不但没有男人靠近她,单位里的女人,也好像躲着她。准确地说,在我有限的观察里,她没有一个朋友。上班,打扫办公室,做工作中份内的事,走人。除了工作上的事,不说多余的话,不跟同事扎堆聊天,更绝口不提私生活,也没见她有过什么私密电话。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低调安静的人。在她紧绷的身体姿态和表情下面,是她对周围高度的提防和警觉,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都会被弹拨得撕裂。
所以。她可以突然由温文尔雅翻至到街头泼妇的样子。好几次在单位的楼道里与人对吵,亮开喉咙。高分贝的嗓音,声嘶力竭,得饶人处也不饶人,脸色通红,浑身冒汗,满世界都成了她的敌人。后来我听说,她争吵的范围,从新居旧居的邻居到居委会,从同事到领导,从一个单位到另一个单位,断断续续,从未休止过。
有人分析,是荷尔蒙出了问题。她单身多年,一个人带着女儿,又逢四十来岁更年期近身,没有男人滋润抚慰,所以如此干渴,焦虑。其实她对于男人的态度倒也不是拒人千里。酒席上,常借着酒劲,与身旁的男人絮叨,慢慢贴近,而那些男人为了避嫌,总是皱起眉头挺直身体。表面上风情万种的她,可能正是男人不愿沾惹的那类女人――敢爱敢恨又无分寸,一上手就难以摆脱。听说她离婚后,爱上过一个有妇之夫,曾寻到别人家去,遭受人家夫妇共同的羞辱。而她的感情闸门,很可能从那时起,就紧紧地关闭了起来。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对男人的恨意远远覆没了她对男人的渴望。
这样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似乎与所有近旁的人都无法相处,但听说,惟独她对自己十几岁的女儿,从未发过脾气。每天不管多忙,她都往返四趟回家给女儿做饭,一顿不拉。她说外面的饭菜不卫生也没营养。她的女儿与她极为不同,带一副眼镜,穿着朴素,低头不语,眉眼平凡,丝毫没有妖媚的影子,据说在学校也是品学兼优。有时看到她女儿的模样,我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不为人知的,隐藏在背面的另一个她。
责任编辑 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