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刘禹锡的两首小诗比较
白居易与刘禹锡的两首小诗比较
一、 引言
白居易与刘锡是中唐著名诗人,是好朋友,也是诗敌。后世常将两人并列,称为“刘白”。白居易诗内容贴近日常生活,富有人情味,语言平易自然,不事雕琢,刘禹锡有一首《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诗中赞他“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刘禹锡诗语言凝炼,气骨坚劲,白居易曾感叹:“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两人对对方诗歌风格的评价,可说都是十分中肯的。
本文通过白居易与刘禹锡的两首小诗的比较,分析二人诗歌风格的不同,并就三首小诗的评价问题,提出新的看法。
二、 《春词》与《和乐天春词》
白居易《春词》原诗:
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
斜倚栏杆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刘禹锡《和乐天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先看白诗。首句“低花树”“小妆楼”,从居所写起,字字贴合女子身份,七字之中,已有人在。次句很自然地过渡到人,正面写女子,“眉心”写神态,“春”字点题,“愁”字更是把整首诗的意思都写尽了。小诗写到这里,再想接着写人、写“愁”,几乎已无可措笔。可以说,白居易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再看第三句如何救活。“斜”字轻轻一转,由正面转到旁面,“背”字再一转,由旁面转到背面,转得何等巧妙,又何等自然。诗中所写的场面,变成了立体,所写的女子,也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但如此,连诗人的身影,我们也仿佛能感觉得到:多情的诗人,从女子楼前走过,走出很远了,回过头来,发现女子还在楼头痴立。“栏阑”“鹦鹉”再承首句的“低花树”“小妆楼”,点缀身份。三句既有诗人在,末句轻轻一问,便水到渠成。正因为诗人是活生生的,女子是活生生的,过客与思妇,关切虽深,却要“止乎礼”,淡淡的惆怅,才像是活生生的生活。
再看刘诗。刘诗以语言凝炼而著称,首句“新妆宜面”,次句“春光一院愁”,
能省的修饰都省略掉了,描写简单得不能太简单,就好像一股急流,翻山落涧,略无凝滞。三句稍加过渡,“花朵”接二句“春光”,顺势带出四句“蜻蜓”。四句“蜻蜓飞上玉搔头”,可谓神来之笔,全诗为之生色。
论者似乎一般都认为刘诗胜于白诗,如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中,便只有刘诗而无白诗。其实,细读之下,白诗显然比刘诗更有余味,也更见功力。刘诗的好处,只在末句的一个细节,想象新颖,安排巧妙。然而,按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巧”并不是最高的标准,如陶渊明的诗歌,历来评价都是极高的,但陶诗的好处,却并不在“巧”,而在“淡”,平淡而不枯槁,平淡而有余味。刘诗凭才气或者一时灵感,应该说不难写出。诗有才子之诗,有诗人之诗;倚才为诗,虽然可以惊人,却大多不能感人。反观白诗,句句平淡,句句落到实处,仿佛就是真实的人生,显然更有打动人的力量;三句四句,救转全诗,也需要极大的才力,可是却看不出刻意为之的痕迹,正如刘禹锡所言“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
总而言之,白诗以“情”动人,余味深长;刘诗作为一首次韵的和诗,体现得更多的是组织文字、安排结构上的“才气”,虽然新巧,论余味毕竟颇有不如。
三、 《杨柳枝》与《板桥路》
白居易《板桥路》原诗:
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
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
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
刘禹锡《杨柳枝》:
清江一曲柳千条, 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白居易的诗歌,大多是温和型的,心有所感,便发而为诗,不加修饰,不事安排。这一方面导致他写下了不少粗率之作,为人诟病,另一方面,也让他的诗中有一种天然之致,是其他“刻意为诗”的诗人所不及的。
我们试看白居易的另外一首《魏王堤》:
花寒懒发鸟慵啼,信马闲行到日西。
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
这首诗,对第三句的理解,有较大分歧。一般认为,一二句是一节,写天气寒冷,景物萧条,无精打彩地信马闲游;三四句是一节,写眼前一亮,春天虽还没到,堤上的柳条已在发芽了。但笔者却不认同。这首诗,从第二句开始,意思便已轻轻一转:虽然景致萧条,却自有兴致,信马闲行,一直行到黄昏时候。三四句便解释,何处闲行,因何有此闲情。整首诗,写的是一种淡淡的闲情,淡淡的惊喜,冲融和乐,正符合白居易的性情与诗风;若以为第三句语意才转,而第四句所写,也只不过是柳枝渐渐发芽这样一个小小细节,显然转得太过突兀。
白居易还有一首《寒食江畔》,也是这样淡淡的情怀,淡淡的文字:
草香沙暖水云晴,风景令人忆帝京。
还似往年春气味,不宜今日病心情。
闻莺树下沉吟立,信马江头取次行。
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
这首诗中,首句的“草香沙暖水云晴”,嗅觉、触觉、视觉,各般“春气味”,四面八方一时袭来,让诗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帝京”,想到自己的迁谪、衰病;五句六句的“沉吟”,“信马”,是诗人怅惘心情的不自觉的流露;由“立”到“行”,也可看出,诗人心情正在渐趋和缓。七句八句,正恍恍惚惚之际,忽然走过紫桐花下,想起故乡此刻,正是桐花满地,更由桐花满地,想到明日便是“清明”。一件事引起一段心情,一起一伏,一伏一起,词句虽然平淡,意味却是无穷。
再看这首《板桥路》,虽然不是名篇,却自有动人之处。我们试着大致分析一下。诗人无意之中,走过梁苑城西,眼前看到一渠春水,千条垂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忽然心中一动:怎么我竟走到这里来了?这条板桥路,不就是十五年前曾经走过的吗?由板桥,诗人想到十五年前,想到十五年前跟那个人在桥上相别的情景。诗中没有一个“恨”字,可是读完之后,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淡淡的惆怅,淡淡的伤感。
以上几首诗,都较能体现白居易诗歌的风格,感情都是自然流露的,文字都是心有所感,则落笔为文,一字不隔。 乍看之下虽然平淡,细读却能感人。
再看刘禹锡的《杨柳枝》词。刘诗几乎全从白诗而来,删去首句地点“梁苑城西”,三句的心理活动,末句再正面点明“恨”字。单从字面看来,词句简洁、语意流便,倒也符合“其锋森然”的风格。然而,若细细品味,这首诗却实在让
人说不出有何好处。首句写景不可谓不精工,然而却与“恨别”的主旨并无多大关系,有喧宾夺主之势;三句“美人”二字,较白诗“玉颜”二字,感情深浅,远远不如;四句结得快,“恨”字也下得快。一般来说,绝句因为字数少,要讲究言近意远,言有尽而无穷,可是这首诗,一气而下,读完之后,却很难在读者心中引起什么共鸣。
刘禹锡以《竹枝词》《杨柳枝词》之类由民歌加工而成的小诗见称,兹举两首与上《杨柳枝》比较:
其九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
其十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两首诗,词句不可谓不工,画面不可谓不明媚,节奏也不可谓不快,可是这种“快”并不只是文字之快而已;因为诗中有生活,有感情,诗中所写人物的心情是欢快的,所以这两首小诗,虽然也是一口气便读完,却让人觉得沉醉其中。相比之下,上面所分析的《杨柳枝》,便毫无回味可言了,而今日的学者周啸天,却大赞特赞其“含蓄之妙”“章法之妙”“剪裁之妙”,实在是皮相之论。
四、总结
白居易、刘禹锡作为中唐的两位大诗人,诗歌创作中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就大体风格而论,本来并无优劣,然而就具体诗作而论,有时也还是能看得出好坏。本文讨论的三首小诗中,刘、白二人的风格都是比较明显的;在讨论各自风格的同时,本文就三首诗的评价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三首诗,刘明显都逊白一筹。
作者简介:袁湘生,男,27岁,硕士学历,广东科技学院应用英语系教师。出版有专著《白居易诗词新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