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的转变

　　即使步行也不过15分钟,他却准备收我们20欧元。“前天我们从火车站到旅店才10欧元,你为什么这么贵?”我们抗议。 　　“他们是有收音机的,我们没有,我们在街边服务,就是这个价格。”他转过头说,指着计价器,满脸的无可奈何。我很难明白,因为他没装呼叫机,就有理由收这么多。我们听不懂捷克语或德语,他的英语则仅仅是单词式的表达。沟通很难继续,我们付钱下车,发现被带错了地点。 　　这仅仅是个糟糕的经历,还是预示着更多的东西?我想起了一个小时前的谈话。 　　“20年过去了,他们的思维好像一点也没变。”弗兰克-库兹尼克在说起捷克人时,抑制不住地抱怨,仿佛他满头的白发,都是他们带来的。八年前,他从美国的俄亥俄州来到此地,出任英文报纸《布拉格邮报》的总编辑。八年的生活,没给他太多的好印象。他抱怨本地人根澡蒂固地排外,员工们缺乏工作精神,他们对外界缺乏好奇心。担心我不能全然理解,他还列举了一个小例证。 　　有一次,一位女士到他的办公室,说明天需要请一天病假。但她看起来身体健康,他知道明天的工作需要她。 　　“你怎么知道明天会生病?”他问道。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到医生那里开证明,我之后一个星期都不会出现在办公室里。”她理直气壮地回复。 　　“这就是捷克。”弗兰克说,“我知道他们在过去的制度下生活了40年,这种制度不激励工作热情,但是20年过去了,他们该变了,可他们没有。” 　　我不清楚,一切是否真的没变?我多少觉得弗兰克有些偏激。他说一些知识分子、艺术家和成功的私营企业主会衷心赞叹这20年的转变,他们再不用遭遇审查,可以享受成功,但对于普通人,一切仍是照旧――他们的生活水准没有太多提高,他们也没有太多的热情追求新生活。 　　昂贵的出租汽车,让我想起弗兰克的沮丧。但我没法判定,这是昔日习惯的延续,还是涌来的游客的必然后果。不过,倘若你熟悉这个国家杰出的作家和政治家瓦茨拉夫・哈维尔的作品,那么这不该是个被轻易忽略的问题。 　　40年前,在街头散步的哈维尔发现,一个水果小贩要在摊子上挂上“全世界工人阶级联合起来”的标语。这似乎是个无伤大雅的行动,因为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大家都这么做。但是哈维尔却在其中看到了危险:人们隐藏在这些空洞的意识形态标语背后,回避了真实的个人情感与判断,也因此回避了个人的责任与良知。而一个可怕的社会,正是建立在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个人放弃之上的。 　　如今,这位司机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计价器和呼叫机上,而《布拉格邮报》的那位员工则是推到了医生的诊断书上,尽管他们都知道价格不一定合理,身体不一定真的有病,但他们不愿意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因为这可能会损害他们的个人利益。水果贩把个人责任推卸给意识形态,而他们则推给了技术手段和程序。在这种意义上,捷克人的思维的确没有发生改变。 　　这短短的行程,也像是个时空之旅,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共产主义博物馆”。我在查尔斯大桥下的一个海报栏上看到它的广告。上身赤裸的列宁站在一排演出的海报中间。“和历史亲密接触”,这是博物馆的左上方的口号。典型的后现代的方式,人们用嘲弄、半色情的方式来重新理解历史。在海报下方写着博物馆地址,纳波里科普大街十号一层。似乎担心这个地址不够明确,它还特地加上这两个注释:“麦当劳的楼上,赌场对面。”倘若列宁看到这个注解,必定被气得从坟墓中跳出来。曾经要给整个世界提供方向的共产主义,如今不仅进了博物馆,而且还要赌场和麦当劳给它提供明确坐标。 　　参观者寥寥,收取门票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旧书,他是这个微缩的共产主义世界的守护人。似曾相识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指马克思、列宁的塑像,斯大林的照片,而是颜色、言辞、历史的宿命与嘲讽。 　　在捷克上世纪50年代的宣传画上,我仿佛看到了中国的50年代。一个新社会诞生了,人们欢欣鼓舞,他们都在努力成为新社会的新人,他们的表情是一律的喜悦和憧憬,没有彷徨与犹豫。他们崇拜机器与钢铁,实施五年计划。然后美梦被惊醒,最初的许诺不仅没有实现,还剥夺走他们原有的生活,四处是弥漫的谎言。在中国,刚建立起的新社会陷入内乱、饥荒和迫害。捷克人则是目睹着苏联坦克的到来,他们的生活被冷冻起来。在漫长的停滞之后,人们开始反抗。而最终,高潮在1989年到来。 　　但历史真的这样简单吗?共产主义真的仅仅是一个异质,被苏联人强行塞入了捷克人与中国人的历史,如今可以被封存进博物馆或是扔进历史的垃圾桶?很多捷克人开始怀念共产主义统治的年代,而在中国,对毛泽东年代的怀旧也四处弥漫。 　　“在过去的体制下,你不需要做决定,你的生活是被设定的。现在,你必须自己做很多决定,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工作,生活在哪里……”瓦茨拉夫・哈维尔在一次公开谈话中说,他受够了人们对于共产主义年代一厢情愿的怀念。在他看来,这是人们的思维仍未逃离牢笼的结果。 　　当真正的独立精神没有建立起来时,人们总是渴望别人为自己做出决定,他们可以躲进某个更大的潮流中,比如一种意识形态、一场集体行动、一种民族主义情绪,来回避个人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转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