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泥操场一圈
漫步至乡村小学的门口,校园里一片漆黑 似乎有轻轻的啜泣声从里面传来 随后我靠在那浓浓铁锈味的校门口 悄悄地嘲笑我的错意 不是一群孩子,而是一群过去的日子 村庄打鼾,群星闪烁 白日的错别字全都不见 是一群孩子睡在我的心里 像野兔一样竖着长耳的警惕 不是一群孩子,而是一群过去的日子 不要吵醒他们,我的心像悬挂在树杈间的铜钟 夜风一阵又一阵晃着疲惫的钟绳 我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 安静,安静,不要把乡村的痛苦吵醒 ――庞余亮诗 泥脚印 多少次梦见我在我的乡村学校里绕着操场行走。我看到了我的16岁,小小的拘谨的师范生。我看到我的18岁,1米62的害羞的踮起脚板书的小老师。离我老家四十里水路外的一所农村学校的小老师,那时是1985年,我赶上了第一个教师节。在那个偏僻的学校里,我一边写诗,一边写我的乡村教师手记。15年,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很多时候,我都看见我的额头上,我的手指上,我的前襟上,还有我的打了补丁的肘部,都落满了纷纷扬扬的粉笔灰。那么多年,我上了多少节课啊,多少声音从我的身体里冲出去了,像备课笔记本上的粉笔指纹,更像一场雨后的泥操场上的乱脚印,一个又一个的,歪歪斜斜的,重重叠叠的,熟悉而新鲜。现在,它们去了什么地方呢? 自行车 泥操场上有一个学骑自行车的黑脸少年,他得意地围着操场绕着圈,使劲地按着车铃,丁零丁零丁零――它把操场上觅食的一群鸡都吓的飞了起来,鸡飞起来时像一只笨重的大鸟,飞得既不高,也不远,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想起远古以前,它们在森林中飞翔的姿势。那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在操场上骑了很多圈了,越骑越快,他尝试着用一只手扶车把,后来又尝试不用手扶车把,多悬啊!但他无疑很快乐,总是得意地笑着,昂着头环视,估计他在寻找操场上有没有观众。不久,他就重重地摔了一跤,很久也没有爬起来。我以为他摔伤了,可就是我担心的时候,他迅速地爬了起来,扶起自行车,校正车龙头,又用力揿了揿车铃,铃声依旧很清脆。 钟声 那是上个暑假的事了,中午,我突然被一阵清脆的钟声惊醒――好像成了条件反射。我隔窗望去,一个少年正在偷偷地打钟,他努力地踮起脚尖,一下,当;又一下,当当当。钟声悠扬,清脆,一下子穿透了暑期的郁闷,使我心中的某些事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敲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就敲了急促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当――然后他就松开钟绳,飞快地溜走了,还差一点摔了个跟头,像一只从夏日草丛中蹿出来的兔子,兴许他害怕了――我不禁笑了,我也有了一个想在清旷的校园里敲钟的愿望。 豌豆花 教室不远处的豌豆花开了,像无数只眼睛不停地眨。我总是觉得有人在教室外调皮地看着我呢,这样想着,心就有点乱。我的眼睛也在不停地眨啊眨,教室里静悄悄的,我在黑板上布置下今天的作文题目:《眨眼睛的豌豆花》。学生们的眼睛眨得更调皮了,教室里像是也有无数只眨眼睛的豌豆花开放着。我越过豌豆花丛,看到不远处的麦子熟了,阳光下的麦田有一种喜剧开幕的味道。我静静地等着学生把作文写完。学生们飞快地写着,我听见了蚕宝宝的声音。临近下课,学生们把作文本(很多是卷了角的)一本又一本交了上来,我仔细抚平作文本上的那些卷角,像是抚平我内心的疲倦。这是五月上午乡村学校的时光,淡淡的豌豆花香早就击穿了我忧虑的目光。 小麻雀 一个初夏的正午,我独自穿越长满青草的操场,一群散步的麻雀――准确地说,不是在散步,而是在“蹦迪”的麻雀被我惊得一哄而起。这群可爱的小眼睛的麻雀,虽然丑而小,可很难驯养,就这点,我很喜欢它们。忽然,有一个童音在喊我的名字。我一听,我的脸一下子发烫了,我知道这是一位学生在喊我的名字,平时他们都很尊敬我的,现在却躲在操场一角的树丛里喊我的名字。我当时很想抓住他们,但我还是大声答应了:“哎――”奇怪的是,我就只答应了一声,树丛那边就没有一丝声音了,他们也许没有想到,他们正等着我发火呢。 土树上的值日生 那时候的乡村学校没有围墙,充当围墙的都是些土树,比如苦楝、刺槐或梧桐等,原来都很小,后来它们都像那些毕业出去的乡村孩子,不经意间,都长大了。春天的时候,苦楝开红花,梧桐开紫花,刺槐开淡青色的花,花香呵护的校园使得我们的学校像平原上朴素而宁静的村庄。真的就像一座小村庄呢,那些鸟儿,它们当仁不让的成了乡村小学的旁听生和借读生。清晨也上早读课,不过纪律不太好。每天晚上学生们都放学了,它们就成了住校生。叽叽叽的上晚自习,久久也不能安静下来。有时候也会闯进教室里来,从南边的窗户进来,又从北面的窗户飞出去。每天清晨,勤奋的值日生会扫到很多从树上摔下去的叶子,扫完之后,一条光滑而干净的土路就露了出来。许多鸟粪的痕迹也露了出来,淡白、淡灰、淡青色的鸟粪痕迹就画在地上了,就像孩子们用粉笔头在地上画的粉笔画。那些不讲卫生不守纪律的鸟儿也是很聪明的,待下课的钟声一响,它们会从树枝上识趣地飞到教室的屋顶上,看着我的学生们像鸟一样在树影中蹿或者飞。 蜻蜓 每年五六月份,农村大忙,学校也要大忙了――我一直想赞美,是谁造出了“大忙”这个词?这时候蜻蜓就多了起来,它们一架一架地在操场上飞行,飞得那么慢,好像是在故意逗人似的。我看见了一位捉蜻蜓的少年,他在用手中的书本拍打蜻蜓,那是一只透明的玉蜻蜓,少年张开双臂,手中的书本也张开了翅膀,远远看去,少年也像一只蜻蜓。他们都在飞,我看了半天,他们谁也没有捉住谁。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羊羔的叫声,它们是不是在呼唤自己的妈妈? 罚站 上午十点钟,乡村学校很静,远处的布谷鸟在叫着:“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大忙季节到了,乡亲们正在大地上抛洒汗水,我们中的有些民办教师也请假回去了,他们具有双重身份,此刻他们一定在麦田中,阳光会把他们流满汗水的额头照得晶亮。我注意到五(1)班的教室外有一个茫然的男孩站着,也许他犯了错误,也许他正在等待着什么,我注视着,他黑黑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滴落着,这个流泪的男孩,一定想起了远方的麦田,麦田中流汗的父母。 操场上的草 农村学校的教师,在校园里养些鸭和鹅都是常事,但它们常常遭到不幸。一是由于少年的恶作剧,他们最恰当的方法是扭断它们的脖子,可怜的鸭鹅是经不住他们扭脖子的。有时候,老师刚刚批评过的少年,上了课又兴奋起来了,他还对着老师坏笑――说不定他刚刚就做了这样的坏事。校园里养不住鸭鹅的另一个原因是学校制度不允许,我们的校长不允许养鸡鸭鹅,校长还说,如果让他看见了――格杀勿论。结果有一次,我们校长就这样误杀了乡亲们养的一群鸭子,一共有十只,杀掉的鸭子让老师们打了牙祭,可校长却不得不掏自己的工资补上,六百元还不够。那个乡亲说,这些都是生蛋鸭,刚刚生蛋,前景可观,由于他曾经是校长的学生,念及师恩,没有多要钱,校长掏了钱之后心疼不已,对我们说:“难怪啊,杀鸭子那么积极,原来你们早就晓得了。”校园里没有了鸡鸭,操场上的草就越长越疯了。 麦鸟 校园的不远处,麦子的金黄色把我们的教室都照得越来越明亮。要放忙假了。忙假是农村学校的一个惯例,既让教师们回到自己的地里忙上一个季节,也让孩子们在农忙季节里帮一下父母们的忙。放忙假的那天中午,我看见我的学生们都走到金色的麦田中了,当麦浪的波涛涌上来,我就看不见我的学生们了,我的心也好像掉下去了。我踮起脚尖看。一阵麦的波浪涌向天边了,我又看到我学生的黑头颅了,我似乎还听见他们的歌声。阳光一般透明的歌声。有个学生还在麦地中快速跑起来,我感到了一排排金色的麦子又向他俯冲过来了,那些金色的麦子都想抓住这些急急回家的孩子们,可它们能不能抓住呢?我只一恍惚,那些学生们就全不见了,好像一只只麦鸟消失在麦田中了,我突然有了一股想在麦田中打滚的冲动。
乡村泥哨 不同的季节,学生们会吹很多哨子的。柳叶绿了,吹柳叶哨;麦秸黄了,吹麦秸哨;草长高了,吹草叶哨;苇叶宽了,吹苇叶哨;野麦结荚了,吹野麦哨……哨声很响,有点像燕子,像黄雀,像叫天子,或者什么也不像,反正他们吹的都是少年的心事。我最喜欢听的是泥哨。在所有的哨声中,泥哨声最动听、嘹亮。谁能想到泥土也会发出声音呢?可是学生们还是做出了泥哨――泥哨的声音就像高空中的苍鹰在啸――在上学前,放学后,我常听见泥哨悠扬,把我的心吹得像一只风筝似的,在这寂寞而又无限趣味的乡村上空飞过。 跺冻的孩子 学校那边的野塘都封冻了,天太冷了,从男生们的种种表现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天越冷,那些男生们在向阳的墙上挤暖和挤得越厉害,野塘里的冰也就越冻越厚。后来野塘上面终于可以走人了。我在班上宣布过,谁也不许到野塘上跑冰,但还是有学生(都是男生)悄悄地跑到冰上面溜冰。有一个少年居然还用脚来跺,据学生讲,他一边跺还一边喊,嗨嗨嗨,像是练功,足足跺了二十多下,终于,一只脚掉进了他自己在冰上跺出的一个窟窿里。我来到教室时,他正躲在后面的位子上瑟瑟发抖。我用我的鞋给他换上,并把他的鞋带到办公室去烤。烘烤一堂课,才烤好了,而当我来到教室里时,这个少年居然穿着我的大鞋在快速地跑呢,瞧他那种疯狂的无所顾忌的样子,真令我怀疑刚才掉下冰塘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少年。 草丛中的乒乓球 乡村学校体育器材少,开始学校仅有一台水泥砌的简易乒乓球桌,水泥桌面已裂了许多缝隙,但那可是孩子们的乐园。一般来说,高年级的孩子一下课,就会占据这张惟一的乒乓球桌,而且还会用光板子球拍打球。低年级的学生就没有这个幸福了。不过,眼馋心馋的低年级学生们总能够想到办法。有一次,我看见两个低年级的学生各持了半截砖头,在领操台边打乒乓球,砖砌的领操台上画了一道白钱,橘黄色的乒乓球在两截半砖之间得意地飞来飞去,像一只黄雀在飞。半截砖头还是很沉的,乒乓球也总是不时地滚到草丛中去。那满头是汗的孩子在弯腰拣乒乓球时的样子,真像是在草丛中努力寻找着鸟蛋似的。 踢毽子 学生们开始踢毽子了,我们班有一个少年,他有一只漂亮的鸡毛毽子,鸡毛鲜艳油亮,而且包了一枚顺治铜钱,更绝的是他能跳出许多花样:踢、剪、捧、贴、停、环、播、投……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结果由于他,少年们迷上了踢毽子。不出几天,很多少年都拥有了一只精美的鸡毛毽子,但少年们闯下的祸随之就冒出来了。有很多农村主妇来我们这儿告状,有人还抱着一只脖子已经光了的公鸡。我们校长说得好,怕什么,公鸡又不生蛋,正好杀了碰头吃。事实上养公鸡不是为了杀了吃的,养公鸡是为了用来报时的,头鸡叫了,二鸡叫了,是晨钟。最后,校长只好答应由他来敲学校的钟替公鸡们报晓。校长在家长们走后开了教师会,在会上,校长说:“谁叫你们教了一群不打啼只闯祸的小公鸡呢?”校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窗外的少年正在踢毽子,踢、剪、捧、贴、停、环、播、投……五彩缤纷的毽子像无数只彩色的鸟在少年们中间轻盈地飞。 纸飞机 有一次,好像是大风吹来――大风吹来了整整一操场的蜻蜓!蜻蜓的翅膀闪烁不已。我还没进入教室,就传来一股浓烈的汗腥味。那时上课板书,回一次头来,教室里就会多几只蜻蜓;再回一次头,又多了几只蜻蜓……好在蜻蜓在飞的时候不叫,而且它们大多不能再飞了,只飞了一会儿便停在某处不动了。我知道,面对这些调皮的孩子,沉默比批评更能浇灭他们的野性子,否则,少年的野性会火上浇油,愈烧愈旺。孩子们最不受季节控制的玩法是叠纸飞机。课余我会在办公室里看到一架又一架纸飞机飞行,连我们的教室屋顶上都有很多遇难的纸飞机。有一次上课,我刚转过身去,一架纸飞机就撞上了我的后背。然后就坠在我的脚下。我没有回身,我继续在黑板上写。粉笔沙沙地响――教室里很安静,远处有隔断鸟在叫“隔断――”“隔断――”我的愤怒镇住了很多学生。一位少年终于怯生生地站起来了。这就是刚才那架纸飞机的飞行员――我俯身捡起那架纸飞机,用力一掷,不偏不倚,正好飞到那少年的桌上,那少年抓住纸飞机――双手一直在颤抖。这堂课后来纪律很好。下了课,我发现很多少年都在操场上学习我掷飞机的姿势。向上,75度,纸飞机款款地飞,刹那间,我们的学校仿佛是一座繁荣的航空港。 停电之后 又停电了,校园里一片漆黑,其实晚自习经常停电,在乡下停电是常事。恰巧校园里老掉牙的发电机也坏了,所以我就在黑暗中继续上课,我的学生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我的学生们,但是我觉得学生们明亮的眼睛像星星,我在面对着明亮的星座们在上课,顿时我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了一种玉质。后来,电来了,灯光乍亮,学生们的头发变得像墨一样黑,就像是春雨过后的田野。 位置 男生就像小麦,女生们就像是油菜。初春里,油菜率先抽薹开花,因此她们的个子要比小麦高出一大截。而到了暮春,小麦个子就飞快地赶上来了,还超过了油菜的个头。往往低年级位置是男生在前,女生在后。中年级则是男女混坐。到了高年级,男生的个子猛窜,他们就坐到教室后面去了。 雨水中的国旗 下雨了,旗杆上的国旗湿了,那个总是在操场上领操的少年也是国旗手,他长了个大头和大眼睛,也是班上的班长。现在他站在雨中降旗,他不能打伞,打了伞就不能看清旗的情况。也许由于旗的湿重,旗杆好像被卡住了,雨把他的身影打得有些迷茫。那高高的旗杆上红旗火红,像一团火在雨中噼啪燃烧,而那位少年,使我想起了拿着风筝在暴雨中引雷电的富兰克林。 蛙声中的晚自习 我很喜欢上星期天的晚自习,那时,我的每个学生都携带着父母的叮咛而来,最调皮的学生都还没有机会把父母的叮咛丢下。我看到了许多墨黑的头颅,这些黑头颅就像是一些墨蝌蚪。更重要的是,这些少男少女的身上都发出了香皂的清香,他们回家都洗了澡的,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啊。教室很静,偶尔有一阵蛙声传来。又一个星期开始了。我和我的学生们都很有信心。 一个没人跟他玩的少年 不是因为他笨,而是他实在太聪明了。动作还很快,他能在捉迷藏时抓到任何一个间谍,所以伙伴们都不愿带他一起捉迷藏。为了加入游戏,他向伙伴们发誓不再跑快了,不再跑快了,可是一旦玩起来,他依旧跑得最快,有时他跑走了,人家并不去捉他,或者就不和他玩了,他只好又跑过来,再次发誓。实在没有人玩的时候,他就爬树,有一次,我看到树下有一只破书包,我知道他在树上,可这书包哪能叫书包啊,拉链是坏的,里面的书几乎都没有了封面,张着一张饥饿的嘴巴,说不定它是在喊它的主人快点从树上下来。 背诵 一个背书的少女在操场上来回走动着,她口中还念念有词。我注意她很久了,因为她的衣服穿得很不协调,大热天的,应该穿上一条裙子,可她却穿着一条黑裤子。我走近了她,她仍然在背书:“赤道多雨,两极少雨……”这两句话她不停地重复着。忽然,她发现了我,脸霎地红了,低着头飞快地走了。她是在背地理知识――不知道她为什么背一门在乡村学校认为的副课,不知道她有没有把那句话背上? 金色小鸟 还是麦收季节,我们班的自习课上布谷鸟的叫声突然多了起来。奇怪的是,我一走进教室,那些布谷鸟就飞走了,而且飞得一只不剩。我决定搜课桌,可是课桌下面什么也没有。可是我分明在办公室里听见有许多布谷鸟大声的叫的,肯定不止十只。到了放学时分,我听见走出教室的队伍中又有布谷鸟叫起来了。我叫住了他们,让他们张开嘴巴,每个学生的口齿间都有一截金色的麦秸秆――这些叫了一天的金色小鸟。
纪念章 乡下孩子的童年单调而寂寞,但自由,像没有嚼口的小马驹撒腿奔跑在雪地上,每一个季节都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纪念。可以这么说,只要仔细打量我们班的孩子,孩子们的脸颊上,额头上,手背上,手臂、肚皮甚至屁股上都留有纪念的伤疤,伤口的奖章。有的孩子的伤疤就在眼角上,只差一点点,眼睛就要被弄瞎了。不过他们不在乎,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照样追逐,照样顽皮。你看那个总低着头抿着嘴巴的孩子,你千万不要以为他害羞,他曾因和人比赛,从土堆上向下冲而摔断了胳膊,刚刚拆除了绷带,又因追逐跌断了半根门牙,所以他至今不敢大笑。一笑,就可以看到他的“半扇大门被人卸走了”。我们班里还有一个总不肯剃头的孩子,每次剃头他都会被他父亲狠狠地揍上一顿,并不是因为他不讲卫生,他是想用头发遮住耳角的一道伤疤,这伤疤肯定来历不明,就像一枚纪念的奖章。 拐腿的孩子 拐腿的孩子总是默默地走着。他走得很慢,但他到校是非常的早。他走路的动作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像一个疼痛的名词。我经常在办公室的窗户里注视着他,在教室里我也注视着他,他的眼睛又黑又深,我有点看不清。有一次,在联欢会上,我请这个拐腿的孩子表演一个节目,他红着脸拒绝了。再一来开联欢会,他就默默地躲开,我以为我伤了他的心,就决定开一次班会。在班会课上,我请同学们说出自己最崇拜的人。我没有想到,这个拐腿的孩子最崇拜的人是“骑自行车的人”。最崇拜的人是写在纸上的,主持的班长把这句话读了出来,大家都笑了,后来大家就静下来了。我们是用一根扁担绑在自行车后面教他学自行车的,终于,他学会了自行车,他骑得很快,有点像怒飞的雄鹰。 灿烂 下午第三节课,数学老师进城去学习了,我来到班上监督自习。学生们正在抄着黑板上的题目,细声细语的学生们在晃动着小小的头颅,多像是一群细声细语的稻子,我的目光像风,风掠过稻子,稻子们立即安静下来了。我抬起头,看到后窗外有几株野生的芦苇,芦絮雪白,一束阳光打在芦絮上――它的头又白了,我顿时明白了,什么叫做灿烂。有些大胆的孩子也把头抬起来,眺望窗外,我没有惊动他们,他们知道什么是灿烂吗? 走错教室的麻雀 写字课上,一只愣头愣脑的麻雀忽然撞进来,像睡眼惺忪的学生走错了教室。本来很安静的孩子们的心一下子都像那麻雀一样乱飞了。这只慌张的麻雀,它唧唧唧的叫着,仿佛又在表演,它一会儿飞到教室前面,一会儿又飞到教室后面,孩子们的头一会儿向前倾,一会儿向后仰。我看见一个孩子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它会不会从这敞开的窗户里飞出去呢?可这只麻雀似乎不知道这个学生的好意,它还在唧唧唧地叫,又有点心虚了,它乱飞了好一阵子,孩子们的心也乱飞了好一阵子,终于,这只麻雀飞出去了,从那敞开的窗户中。但孩子们已无法安静下来了,好在传来了下课的钟声。我如释重负,孩子们都冲出了教室,教室屋顶上的麻雀很多,哪一只是刚才走错教室的麻雀呢? 冻冻丁 “冬长夏不长,要长根朝上。”这个谜语的谜底就叫做冻冻丁――雪水化后又结在屋檐边的冰柱。我曾因卫生问题警告过学生不要吃冻冻丁,学生们不管这些,照样像青蛙一样跳,摘那屋檐下的冻冻丁,够不着还搭高肩摘(一个站到一个的肩上),然后就把冻冻丁塞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侉得很。这些侉孩子别看他们听话,他们一旦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有的孩子还从河里找到了大块厚冰,磨圆了,用一根芦管在中央使劲吹出一只小洞,然后用绳子穿上,当滚车轮玩。还有的孩子索性就把两块冰串起来让另一个学生拉着滑行。真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冰块把孩子们的手冻得红通通的,可他们并不冷,手背上全都冒着热气。一双手伸出来,每一根指头都是通红的,透明的,像是太阳的光芒似的。 挤暖和 天再冷的时候,学生就朝太阳下钻了。他们聚在一起,然后不约而同的分成两派,开始“挤暖和”。他们真的像两群初生的牛犊,头对头地抵着――听着他们嗷嗷地叫,真是吃奶的力气也挤出来了,不过到了教室里,再也没有跺脚的事情发生了,他们都像一只只羽毛凌乱的鸟儿,兴奋到半节课后才安静下来。校长是坚决不允许学生“挤暖和”的。在校长的高压和我们大呼小叫下,学生们开始“化整为零”,一对一地挤――其实不是挤,而是两个人作“完全弹性碰撞”,像两条龙的角力。嘿。嘿。嘿嘿。一声高似一声,还是有节奏的。如果好久也看不见校长出来管的时候,两条龙后面就迅速跟上了很多人,孩子们鼓着腮帮,把力运向一侧,然后一撞――把力进行传递,一直传递到领头的大个子男生肩上。挤的目的不是胜利,而在乎暖和。我曾在班上讲汉语中的意思的特例词,我举出了“吃食堂”、“打酱油”、“晒太阳”等词,有个学生见机行事,说出了“挤暖和”一词。挤暖和,多好的词啊,牙膏的清香一样,用力一挤,“暖和”就挤出来了。 夏修 我经常在暑假里回学校取信,在知了的叫声中,我总是看到戴了一顶旧草帽的老瓦工在屋顶上慢慢地排漏,冷不防的,上一学年两学期学生扔在上面的羽毛球、毽子、竹竿、石片什么的就滚落下来,声音老实、清脆,还有纸飞机什么的,已经朽了,飞也飞不起来了。没有收拾干净的屋顶与收拾好的屋顶是不一样的,有点像梳头与不梳头之分。拾完漏,他们就用一根竹竿把竹帚绑在上面,然后又和石灰水,用扫帚往墙上刷。刷一下,沾一下石灰水,又刷一下。那些坏了角的裂了缝的还有许多学生涂了鸦的墙壁就黑了。不过这不要紧,上午刷过石灰水变得湿黑的地方下午就变白了。一座教室就慢慢地亮堂起来,有了新教室的样子,只不过多了石灰水的味道――一直到开学,石灰水的味道还是要和粉笔灰的味道一起直冲进孩子的鼻子。夏修之后的校园里(不包括全是草的操场)到处是石灰水洒滴下的白色斑点,弄得整个校园像一只巨大的梅花鹿,梅花鹿躲在草丛中等待开学的孩子们。到了九月份开学,孩子们就走在梅花鹿的身上。梅花鹿什么话也不说,只踩了一天,梅花鹿身上的白斑点就变黑了。那些捧着新书的孩子们很兴奋地闻着新书的芳香,似乎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校园又崭新一些了。或许他们早知道了,但他们不说,而用嘹亮、清脆的童音来填满这座饥饿了两个多月的乡村校园。 月亮的笑声 我最喜欢做的事是月光下的家访,我不打灯笼,不提火把,也不带手电,月光照着我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与那些劳作了一天的乡亲谈一谈他们的孩子,乡亲们一口一个先生先生的叫着,叫得我心里很不安。老教师们说,每家每户都要跑到,都要给予鼓励,否则乡亲们认为,你漏了他家,是因为他的孩子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因为老师都不愿意来了。夜访回来,草上已经有露水了,月光下我谢绝学生的送行,怀着一颗喜悦的心在田埂上走着,身边有蛙鸣,有油蛉子的叫,有蛇叫,有逛来逛去的萤火虫,月华如水,我不时仰头看月,月亮素面朝向人间,这是一位未语先笑的佳人啊!有一次,我在月光下回宿舍,月光的幻觉加上我的近视眼,使我认为前面是平地,却不料是泥洼。我一下子陷了进去,好不容易把腿拔出去,却把鞋子陷在了里面,我又不得不下泥洼去摸鞋,待鞋子摸出来时我的双臂双腿全是泥……这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家访,记得那天月亮是哈哈笑的,我真的听见了月亮的笑声,清脆、爽朗,笑声就是环护月亮周围的宝石一样的星星。 下雪了 下雪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雪映着上了石灰水的树干有点黯淡。天一放晴,我的穿棉袄棉裤的学生们就变成了胖狗熊,打雪仗,滚雪球,在地上像狗一样撒野。玩得不过瘾了,就看上那些呆在玉树琼枝上的积雪,他们用力蹬一下树干,然后快速地离开,这样,树上的雪就冷不防地打在下一个人身上,树很多,学生们兴致很高,我也曾被学生灌了满颈的雪。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有个学生用力蹬了一下树,雪就把匆匆赶路的校长打了个正着。校长成了雪校长,待校长把雪全都抖开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这一次,校长没有发火,而是学着学生样,用他的雨靴蹬着树,调皮的雪从树上落下来,像是又下了一场雪。落到地上的雪就老实多了,乖乖地任校长用大铁锹把它们铲到树棵那儿去,一节课下来,每一棵树都穿上了特大号的白球鞋。
乡村暴力 有几个老先生体罚方式巧妙,他们还有绝招,体罚完学生,学生还会觉得自己没受体罚,这就是他们的经验与秘诀。这几个老先生是很有尊严的,无论多调皮的学生,只要听见他们的咳嗽声,会立即安静下来。老先生体罚学生主要是让学生自己往办公桌上甩手掌――这比起那些暴躁的家长来说,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农村生活枯燥,单调,加上农忙季节到的时候没天没夜,调皮惹祸的孩子,不会做家务的孩子就会遭了殃。有的乡亲忙急了,即使不调皮也很会做家务的孩子也会遭到殴打――还叫做“煞火”!煞了大人的火气,我的学生们就会留下大大小小的纪念。有的乡亲下手很重,我亲眼看到一个学生肿了半个脸来上学。还有一次夏收刚过,有个女生瘸了,一问,是家长用脚踢的,不过这些孩子好像并不羞耻,照样在学校里追逐,打闹……我看着有点心疼,这乡村暴力的种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种下去了,但愿它不要发芽,不要开花结果。 长大的少年 我曾见过我开始几年教的学生,他们与我年龄差得不是太多,从学校出去几年已经长高了,长黑了,脸上的皱纹比我还深。这就是农村生活的另一面。我一想起,就禁不住叹息。生活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的学生,我常常想起他们在学校的样子,他们都是一些少年闰土啊,月亮,沙地,银项圈,少年闰土,你为什么就让生活这只獾从胯下窜过去了呢?其实我怎么能够责问他们呢?少年们总是要长大的,就像我的忧伤,我的快乐,还有我的痛苦,我在秘密中写下的诗歌,都要跟着这单调、寂寞和缓慢的乡村生活一起向前走。 乡村百合 这是夏天爱穿长裤而不穿裙子的女孩子,爱脸红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她们一看到陌生人就脸红,一看到老师脸红,说话发音时脸红。有时我上课把目光投向她们,她们也会脸红。有次乡里来听我的公开课,领导们坐在教室的后面,爱脸红的女孩子脸上红扑扑的,像一颗又一颗熟熟的草莓。我则像一个在草莓地中劳动的乡亲,心情舒畅,声音有力,我终于上了一堂非常成功的公开课。到了下课,女孩子的鼻尖上竟沁出了细亮的汗珠。我在日记中把那些爱脸红的女孩子取了名字:乡村百合。在乡下,男孩与女孩还是很不一样的。我教过的学生中途辍学回家的男孩很少,几乎清一色的是女孩。县里要求“一个都不能少”,我们教师也一一上门做工作,辍学的女孩无一例外是超生游击队家的长女(在家里没有学名,都叫大丫头)。她们要经常替母亲受气,帮着带躲养来的又被罚了款的小弟弟。虽说学校每年都有减免任务,但学校另有规定,困难减免是对于家里真正有困难的,而对于计划生育问题而困难的人家不允许减免。我们无法做工作,劳而无功。只有让她们辍学了。有时在路上,遇见这些刚干完农活回来的女孩子,她们仍然脸变得通红,然后急匆匆与我擦肩而过,像一阵忧郁的风,吹得我的心一点也不能轻松起来。 散落在乡村的书 有一天,我在一个乡亲家里找到半本书,我看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这是半本《呼啸山庄》,不知道这是谁看的,为什么又丢在了那里呢?没有头,也没有尾。还有一天,我又遭遇到一本《反杜林论》,很完整的,不过里面摆满了纸剪的鞋样子,一页一页的夹着。书已经很旧很旧了,看来这一家的足迹遍布了《反杜林论》的每一页。书是陆续地收上来了,比较多的是《毛泽东选集》,不同版本的,有红塑料面的(年代久远了红塑料面已经硬了),有白皮面的毛选,还有光了封面的《水浒传》,开始一页就是毛主席语录:“《水浒传》好就好在投降二字。”此外还有《水稻栽培技术》、《棉花》、《农机原理》、《战地新歌》、《民兵英雄斗争故事》、《毛主席关心青年一代》、《沙厂峪》等。很多书上布满了暧昧的斑点,有的还散发着霉味。因为那些书暂且归我管,那天晚上,我在灯光下看着它们,感慨万千,这么多年了,它们蛰伏在哪里?谁看过了它们?谁又遗忘了它们?它打开了一扇又一扇什么样的心灵?最令我感慨的是,有一个父母亲都不识字的孩子从家捧来了一本《赵树理板话》,翻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赠红英同志:好儿女志在四方。落款是:您的战友:学广。谁是红英?谁是学广?其实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这本书的主人已经融入茫茫人海之中了,就像一道闪电已经照过田野,被闪电照过的田野和没有照过的田野肯定是不一样的。而这些被主人遗忘的书,就像被主人遗忘在土里的田薯。由于这次达标,它们终于像土豆一样被我们挖掘出来了。有时候,我在深夜读书时想起来,还是要推开窗户,对着茫茫黑暗中的田野问一问,谁是红英?谁是学广?是不是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 槐花 槐树花开的时候,黑脸总务主任就开始打槐花,他还不让别人打,别人打是瞎打一气,树叶树枝一起往下打。所以他亲自上阵,槐是钉槐,树枝上有很多刺,他宁愿手上被刺伤也不用竹竿直接敲。槐花米打下来的时候像大大的逗号,而阴干之后就像小小的句号了。槐米粥很香,总务主任敲着饭盆说:“你说城里有什么好?最起码没有槐米粥吃。”我知道他是在说我,我没有说话。槐花米就像我在乡下过的每一个日子,开过了,落下来,阴干了,在记忆里,依旧是那么的芳香。 喜鹊 它们往往在清晨到来,给我们带来一天的好心情。鹧鸪,它作为业余气象预报员,它在树上定时叫着,就是让我们的学生下午要带雨衣。它们只是来尝试尝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通知我们。有一天,我们学校的上空还飞过一对灰鹤,学生们都说看见了丹顶鹤,还把这事写到了作文里,我没有纠正他们,兴许是我看错了呢。在此之后的某一天,我居然梦见了一对丹顶鹤飞过了我们学校上空,悠悠的,好像它们不动,而我的乡村学校在动;我还清晰地听到了风声鹤唳,丹顶鹤的丹红之顶,就像一粒饱满的草莓,或者就像是从清晨带来的朝霞。是鹤,不经意间,让我的内心空旷了许多。 寂静 我们学校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即使有鸟鸣,有朗朗的读书声――其实有了这些声音,反而令学校的寂静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深。我有时候在林阴道上行走,被远处一团又一团涌来的油菜花香和槐树花香拥抱――我会忍不住叹息一声,随后,我的这一声叹息就快速在林阴小道上跑开来,想拦都拦不住,我捂住了口,仅仅捂住了满口的花香。我的叹息是吵不醒乡村学校的寂静的,学生的童音也划不破这寂静的,只有放学时那阵喧闹,它能把乡村学校的寂静掀起一阵微小的波澜,随后还是它,寂静这个词语在解释…… 旧风琴 有一次,我绕过泥操场,来到打谷场,我看到四下没人,我也学着学生爬上了草垛顶,站在草垛顶上,我看得很远,我看到了也陈旧如旧草垛的学校。春天时,树阴曾经遮住我的学校,而现在树叶已落,我的乡村学校静默着,多像那架快塌了板的旧风琴。谁也说不出这只旧风琴的来处,不过它还是很珍贵的,别看它已不成样了,但只要孩子们的双手一按,双脚一踩,旧风琴还是可以奏出声音来的,虽然走了调,但每一个音符都像那快乐的孩子,一个个沿着我的内心往下滑,一个个嬉笑着,头发上全都是晶亮的汗珠,欢乐全都簇拥到我心里了。 责任编辑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