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态的山冈
作者简介:傅菲,生于七十年代,江西上饶县人。1989年毕业于上饶师范,1999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报月刊》、《散文》、《美文》、《中华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天涯》、《作品》、《江南》、《福建文学》、《青春》等。获江西省第五届“谷雨”文学奖。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6年卷。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第三届特聘作家。现供职媒体。 山冈在嫣红与墨绿的混沌中起伏。它的混沌是那么疏朗,在秋天的风中凝结,又飘散。山冈是一座高山底部的绵延部分,像一头偃卧的牛。郑坊通往枫林的公路,笔直地从它的身边穿过。公路显得冷清,黑黑的柏油闪闪发亮。公路两边的田畴有些干涩,有些和蔼,人一个黑点一个黑点地散落在田畴和山冈。 炊烟也在山冈上萦绕。瓦舍是黑色的,石灰粉刷的墙看上去有些伤感。我从山梁往下走,经过一条桃树掩映的石板路,拐一个直角的弯,就看见一个小小的木格窗,蒸饭的水蒸汽从窗口冒出来,白白的,三姑的说笑声也随白汽冒出来。我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说,三姑,我来玩儿了。我一玩儿,就是三五天,不想回家,虽然三姑家离我家只有四华里。 三姑的房子是一栋“回”字形的明清建筑,中间有一个天井,雨水从四角的瓦檐哗哗哗地往天井里喷射,仿佛是天空伸出的舌苔。天井台由小小的鹅卵石砌成,被油绿的青苔包裹着,这让一个感怀的人会莫名地沉默无语――时间是有重量的,它来自日复一日的生活,来自一个个走了又一个个来的人,熙熙攘攘又寂寂寥寥,不经意间把人击倒。天井的前后,各有一个厅堂,两边是房间,一条窄小的弄堂把屋外的风带进来,使整个房子阔亮湿润起来。门和内墙是杉木板制的,门窗和房梁都雕了人物群像,是《三国演义》和《红楼梦》里的一些生活场景。内厅堂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一张香桌,初一十五,香炉上有徐徐的香火。三姑和我祖母一样,信佛。 这是一个与家一样,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的瓦舍。它不是席卷而来的,而是慢慢地,一滴水溻进书页一样溻入我的额头。三姑父是个小学教师,喜欢喝酒,乐观,喝了酒话题特别多,菜热了几次,人还在酒桌上。喝完酒,我帮他盛饭,他说,一小口,压压肚子。他喜欢摸我的头,说,你小时候,头是我剃的,坐在板凳上,剃着剃着就睡着了。我父亲也有一副剃头用具,但几乎派不上用场,父亲剃的头,一层层的,像梯田。我们叫狗屎头。父亲不高兴,说,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头发短了就成。 三姑父是一个不愿干农活的人,菜蔬都是我三姑种的。菜地是我祖父挖的。我祖父很疼爱这个女儿,来挖地,还要带一篮子菜。三姑父早早地备好一坛谷酒,说。丈人吃什么无所谓,酒不能缺。确实是这样,祖父到三姑家,若是早早回家了,一定是没有酒,还向我祖母抱怨,说,教书有什么用,连碗酒都没有。 我长大以后才懂得,三姑父其实是一个有情调的人,而很多人都认为他不务正业,包括我三姑。他把很多时间花在屋前的小院里。院子有四块菜地那么大,他种了一株苹果树,两棵枣树,七八棵橘子树,还有两棵过百年的柿子树。这些果树是不需要太多打理的,松好土,上了肥,修剪一些枝节,果树自己喝露水开花挂果。然而,他空闲的时间都呆在院子里,这里看看那里动动,还建了一个两米高的土围墙。南方是很难栽苹果树的,至少在饶北河两岸并不出产苹果,三姑父说,我要在郑坊种出第一个苹果。苹果树一直蹿过屋檐,细细长长,大块大块的绿叶披下来,但看不到花,更别说果了。有那么一两年,结了果,苹果却又酸又涩,吃的人连连摇头,说,吃一个下去,会把黄疸水吐出来。 柿子树有两个人合围那么粗,春天,枝叶茂密,帘布一样,而秋天,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叶子稀落,霜迹兑变成血红色。不知道是哪一年,三姑父对院子不感兴趣了,到水渠外的一块田里养鱼。他带着三个儿子,挖田泥,垒堤,又到几十里外的八都选鱼苗。三姑是个务实的人,人前人后地数落她老公,说,你把这些精力放在菜地里就好了,要不,也可以上山打柴,免得我和小孩吃苦。听多了三姑父开始烦,说,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说得我吃饭的兴头都没了。有几次,我听到三姑父来我家,对我父亲说,玉花(我三姑的小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顾家,肯吃苦,但我真的没感到太多的幸福。我父亲说,夫妻就是合伙吃饭,不要计较太多,小孩都十几岁了,不要去理会女人的说法。 遗传的特性在三姑身上比一般人更明显。她像她母亲。我祖母是一个脾气暴躁、�嗦、心地善良、得理不饶人的人。三姑和三姑父吵架,三姑哭哭啼啼地回娘家。第二天,我祖母颠着一双小脚,领着小女去找女婿论理。我祖父和我父亲劝都劝不住。三姑父习惯了,切两斤肉,嘻嘻哈哈地招待他岳母。 在我的眼中,我从来不为他们夫妻的吵架而担心家庭分裂,我理解成是一对农村夫妇的打情骂俏。生活总是枯燥的,三姑父的情调虽然不合时宜,也不失旨趣,只是三姑不甚了了罢了。当然,这与我三姑的性格有关。三姑对我的疼爱也使我对她视若至亲,以至于,我每年回家都要到她家去,看望她,给她点小钱。如今,她五十多岁了,有百般的苦楚,我越发怜惜她。 春天的山冈有连绵的暴雨。山泥黄黄的雨水冲刷着菜地、墙脸,门窗呼啦啦地响。樟树,泡桐树,柿子树,耷拉着脑袋,死气沉沉。山冈,翠绿的色彩铺盖了它隐藏的歌谣。村庄隐在山冈的窝里,像一只沉睡的鸟。光滑的石板路呈“井”字形,把屋舍与屋舍缀连起来。夏天却有不一样的气象。山冈裸露,墨绿与橙黄间杂,篱笆把菜地圈在房前屋后,时光空洞。三姑房子的后面有一条黄泥路,弯过绿油油的菜地,有一片山林,村里人的柴火都从那里打下来。 到了午饭时间,表哥振宇打柴还没有回家,三姑对我说,你去路上接一下,他力小。表哥大我一岁,个头儿比我矮,是个文弱的人。为此,三姑一直担忧表哥长大了找不到如意的老婆。三姑父却不这样认为,说,男人有本事,女人自动找上门。表哥不怎么吃饭,吃个小半碗,筷子一撒,下桌了。三姑父对我说,你不挑食,有三碗米饭给你就可以了,你看看振宇,脸上都是青筋,像只小青蛙,怪不得长不高。表哥到了我家,却成了另一个人似的,端一碗饭,一个人横坐在上座,扒得干干净净,连桌上的饭粒也挟起来吃。我家人多菜少,大家抢着吃。 我和振宇在初中开始同学,他一班,我二班。我是住校生,他是走读生。有时候,我在学校没菜吃了,会和他一起去他家吃饭。我拎个搪瓷菜罐,噔噔当当,跟着。三姑会额外烧一个辣椒炒蛋。振宇的成绩一直比我好,这让三姑父多多少少感到自豪。在我青少年时期,我觉得,三姑的家与我的家,有时候是可以等同的。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大概是初春吧,薄暮垂垂,风像决口的河水一样,惊骇地汹涌。我没有走到一半的路,哗啦啦地哭起来。恐惧犹如厚重的云层,压在灰烬颜色的饶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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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我改道,走小路,去了三姑家。我被酝酿已久又突然而至的雨,淋得浑身透湿。三姑正在吃饭,看见我水鸡的样子,吓坏了。那个晚上,三姑一直坐在火钵边,为我烤衣服,又怕烤焦了,就双手托着,一边烤,一边打瞌睡。也如那晚的雨水,三姑覆盖了我对山冈的全部记忆。 到了初三,振宇去了离县城很近的罗桥中学。后来他读了重点高中,我读了师范学校,我们就此分开。这种分开,也是对青少年时代的一种告别。而告别并没有痛苦,反而有太多的欢乐,让我们再次相聚时,畅谈人事,畅谈未来。 差不多每隔半个月,三姑父便提一个菜罐,坐三个半小时的客车去县城看望振宇。菜罐里,一般是生炒肥肠,腌制鱼片,小炒猪耳朵。这些菜,平时三姑舍不得吃。三姑父每次去县城,衣着整洁,到了冬天,还围一条蓝色的围巾。那时我特别羡慕振宇,他父亲定期给他钱花,给他好吃的。而我在县城三年,我父亲从来没看望过我,每个月只有五块钱的生活费,有时还断了。我为了节省一块钱的公共汽车票,走十多里路,到汽车站坐回家的车。 到了寒假,振宇也很少去我家玩儿,我也不敢在他家逗留太长时间,吃一餐饭就回家。三姑父对他似乎越来越严厉。正月来我家拜年,也是表弟振刚和振明。振宇的成绩并不理想。三姑父说,振宇和一些当官人的子女混在一起。那几年,上饶县中的学风不好,经常出现学生打群架打老师的事件。三姑父一直担心振宇会参与其中。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县中每年都会开除一批打架的学生,甚至有的学生直接被送去劳教。 师范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振宇则参加了补习的浩荡队伍,所幸的是,振宇还是考上了大学。三姑的家境也开始下落。振刚开始上高中,振明上初中,三姑父为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发愁。也是在那个时候,三姑父有一次上屋檐检查屋漏,翻下来,摔在磨刀石上,卧床三个月。 三姑父开始四处借钱,他的工资已远远不够他的支出。三姑养的猪也拿出去卖,即使是过年,也只是留一小部分自己吃。振刚没考上大学,想委培,三姑父感到很为难,到我这里问我:“刚刚要不要去上海?不让他去,我觉得对不起他。”振宇已经参加工作了,在一个乡政府里上班。振宇也不是很想让振刚去上海,因为振明还在读技校,需要一大笔钱。我回答三姑父说,刚刚想读,我支持两千块钱,但从你的经济条件,读这个大学,你不堪重负。振刚还是去读了上海的一个大学。三姑父借不到钱,就向一些人租钱,两分息,拆东墙补西墙地过日子。 我们都说,子女的成长过程,就是父母的衰老过程。然而我真切地感到,在我们破蛹化蝶的青春期,父母的生活简直是一种受难。三姑父在那几年迅速地衰老。他才过了五十岁,双鬓头发花白了,喜欢到处找酒喝,一喝就醉,话特别多,手有时还会哆嗦,打抖。而以前,三姑父是个很英俊的人,有英气,脸上棱角分明,手指细长,举止优雅,声调轻慢。我小时候在他家,坐在天井台的小板凳上,他穿一件白衬衫,细语绵绵地读课文给我听。 有一次,三姑对我说:“不知道哪个地方要保姆,我想去做保姆。”她说得很认真。她又说,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还是好几年前的,别人做保姆都有工资,我连保姆都不如。我听了,心里很痛。 三姑和三姑父的争吵,不但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反而越演越烈。三姑爱数落,说,你姑父一吃完饭,筷子一撒,出门打麻将去了,十打九输,一天输个二三十,哪有那么多钱输。三姑一数落,三姑父在家里就待不自在。我几次去她家,三姑说,你姑父爱酒,他一出门,我就提心吊胆,你想想,他即使不喝酒骑自行车都会摔跤,有好几次浑身泥浆的回家。对此,每次我都无从安慰。有一种东西在烧着三姑父,烈焰灼灼。而我祖母遗传给三姑的暴烈脾气,在三姑的日常生活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包括我的表哥表弟,也抱怨她。 每年回家过年,我都要去看望三姑一家。而说真的,我又怕见三姑。生活涂改着每一个人,而对她的涂改为什么要更强烈一些呢?她穿着臃肿的棉袄,腰上扎一条油亮亮的围裙,没有人的时候,一个人在厨房里自言自语,还不时地叹气。她的脸有如风化岩石般的粗粝。她一边烧饭,一边讲她的家事,锅里往上蹿的水汽蒙了她的脸。我坐在灶膛前,为她添柴。我觉得她是我的另一个母亲。 这两年,三姑一家的生活得到了完全的改观,而三姑也快乐了很多。三姑一直说要来我家里玩儿,但始终没来过。十年前,她说,等你结了婚,我到你家住几天。我结婚后,她说。你小孩出生了,我去带带。如今我小孩四岁了。我和振宇三兄弟也来往得少,一年谋面一两次。我老婆和女儿还没去过三姑家。去年过年,我去他们家玩儿,吃狗肉。三姑父对我说,我喜欢你不喝酒,一上桌,吃三大碗饭,有一个白菜一个油豆腐,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不像振宇那样挑食。我说,三大碗饭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一碗就打发了,不过,油豆腐还是很爱吃的。吃饭的人,一桌已经坐不下了,坐的坐,站的站,摇篮里还有哭的,手上还有抱的。三姑一直在厨房忙这忙那的。那天我抄小路回家。事隔多年,我走的那条小路,仍然牛筋草黄黄的,匍匐在路边,满路的牛蹄印和牛粪。山冈的炊烟倒伏在黏稠的树林里,低矮的暮色扩散到弥眼的田野。祖父祖母的坟在山冈的向阳坡地里,长满了杂草。我并没有感到凄凉,心情也不复杂。村庄里,不时地响起鞭炮,噼啪噼啪,狗叫声此起彼伏,各家的祭年开始啦。恍然间时光也不让人伤感。我们活着,我们彼此见证我们的衰老,我们的真实。我们都那样无言。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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