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聆听夜雨
夜雨,或者说雨夜,总会让人想到许多与水草相关的事情。
这时候躺在床上读契诃夫的《草原》,就觉得有一种凄清和剔透的心绪在心底升起,这是毫无逆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那一次次被雨水冲刷又一次被阳光拂照的草原;那飞翔跃动在草原上的白嘴鸦、山鹑、凤头鸡、小海雀、金花鼠;那默然无语的山峦、风车、若隐若显的小路;甚至那无边的辽阔和揪心的单调,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惆怅都因草原的存在而生动,或因雨水的洗涤而鲜活。这仿佛是为专门去过草原的人们留下的一页惮语,要让人沉下心来去感悟。虽然我曾去过伊犁那拉提大草原与和布克塞尔大草原,虽然也曾住过裹着羊粪和水草气的蒙古包,虽然也曾骑过马在草原上奔驰,但终因灵性的匮乏和感悟的不济,始终无法领悟到契诃夫的细腻与宏阔,或许是我们太咀嚼于身边太多的琐细与悱恻,而失去了愽大,失去了草原。而所有这些浮显无定的联想,又无不缘于浠浠沥沥的夜雨,缘于无法言说的聆听……
大约是原初的记忆,也是躺在床上,时时巴望着聆听晚来的雨声。那声音如同琵琶的弹奏,丝丝缕缕地滴打在瓦屋顶上,时疏时密,悠悠切切,既遥远又亲近,像是大自然演奏出的一曲《雨打芭蕉》,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和安全感。一夜过去,门前成片的芭蕉林便频添了许多的新绿,叶脉上积着雨水,正映着窗棂,麻雀的鸣叫也格外清亮。往往这时候,就一定会看见母亲,也即是我们谓之的娘娘,一手用荷叶托着一块豆腐,一手捏着一撮青绿的小葱,缓缓地踅进屋里来,于是地上就雯时浸印出几处沾有雨泥的脚印,而屋外,还依然细雨霏霏。日子,就这样绵绵地过去了。那时,我杞人忧天,竟担心雨声的终止会引来不安,会使日子无法过去,就巴望它在空中、在树上、在屋檐、在叶脉间,在耳际间久久流淌,仿佛它是心灵的琴弦,一刻也不能终断似的。它同儿时所吃的至今仍发出诱人口味的香瓜啦、扁豆啦、莲藕啦、甘桔啦,以及印象中瓦片缝隙里缀满的草茎、搓衣石下的青苔、房檐下一串连一串如同西双版纳密林般的红绿色辣椒,都像是牵起来的绳索,把人的心一会拉近一会撒远,有种梦幻般的痴迷。这,或许就是有关夜雨的久远的情结……
有时候,不知为什么,当夜雨下起来来,阵阵雨点从夜暗中斜洒过来,继而又缠绵起来的时候,人心竟会有些彷徨,就仿佛觉得这是一种亘古的传说,有摧人肝胆的力量。这样的感觉或许已然告别了童年,裹夹着的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雨夜。然而,雨水依旧从瓦檐的窄缝中滴淌下来,依旧在叶脉上闪亮,依旧还间关莺语花底滑或大珠小珠落玉盘。它搅得你心绪不宁,让你的心里浸透着无比的凄凉或清冽,不过你仍要紧紧地搂住它,让思绪任其飘绕。
仍然是有的时候,雨声似乎还可以洗去内心的的忧伤与杂芜,增添干净与清明。在夜深人静之际,它突然沙沙地来了,紧一阵慢一阵,好似要轻敛下去,跟着又急切起来;它依旧在诉说着什么,依旧是那么直接截了当,仿佛要撇开人世间东零西碎的焦虑,抛去日子里光怪离陆的景象。这就是说,雨点阵阵总关情,它总是绵绵地牵挂此时与彼时。它或许没有阳光之于日子那么重要,不可能舍我其谁地滋生万物生长;但如果日子是弦律,它也许就是无声地伴唱;它又好比是其中的贝大司,不管再高的音符,再华丽的乐章,最终都要落在那沉实的基音上。
冥冥夜雨中,你总会与许多的文学大师或大师级的文学人物晤面。你觉得夜雨的清纯,就像曹雪芹所著《红楼梦》中林黛玉心灵的玉洁冰清,没有一点世俗的微尘。她不遵天道,不谙世理,不入俚俗,直落得“霜风刀剑苦相逼”,一曲挽歌如同白茫茫大地般干净。同样,白居易《长恨歌》中的高处不胜寒的峦曲,抛开昏庸侈蘼,仅以情爱关照,也如琼楼玉宇中的天籁情歌,虽然有着太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但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意境,却交织出某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绝唱。这就明白地昭示着,无论高门巨族或民间衣坊,都在爱恋中存有某种相对意义上的真诚,都会透过人生的三棱镜折射出它澄澈的底色,尤其在夜雨中折射出迷人的光芒。当然,这只能是文学的感悟,而非政治的解析。那么,藉此类比,现在一些被金钱裹挟的这样或那样的“星”们,为什么百般打扮和效尤却依旧色厉内荏,症结或许就是他(她)们从来就没有过真诚与清纯,从来没有过深切的诗情与依恋、彻骨的迷茫与忧伤,从来没有过灵性的自由地飞扬……
夜雨,也常把我带回故乡,带回梦的世界。那江边成片的牵牛花,水里清绿的浮苗,缓流的江水,岸边的垂柳,甚至林簇中穿梭不已的麻雀,以及弯曲而泞泥的小路,都是让人有一种说不清的思量。而同时,北方的原野和塞外的飞雪,无言的戈壁和凸立的冰峰也揪人心魄般魂牵梦绕,一切也如雪雾般迷茫。仿佛这一切,构成了我人生斑杂驳离的底色,如果是歌,它一定是大调与小调、高音与低音多声部交响和复调式吟唱;如果是河,它一定满载昂扬与进取,也承载着彷徨与迷惘。不要说什么上下而求索,不要说什么经论高章,不要去摘取那虚幻的花朵,只要心底还还存有因夜雨而溅出来的星点清纯,生活或许还多少有点希望,关键是要如何去聆听夜雨。
之后呢,步履无疑艰辛了,塞外的雨声也日渐其稀少了,内心也日渐其粗糙,小时的感觉似也无处寻觅了。看来,人的岁月也如同循环不止的四季,时而斑斓,时而被洗得精光,一切好像还得从头开始,还得重新寻找依托。难道是经历了真正的坎坷和挫折,人就少了那种莫名的依恋和感觉伤?就真的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过秋了么?或许,终久又不是这样。仿佛是天数茫茫不可逃,你天生是怎样终久还得怎样。即令偶尔临至的雨声,还是引起无尽的联想。大约是“老”了吧,觉得生活中值得惋惜或者说依恋的东西,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令人情不自禁。就如春天,看见它的繁花似锦,便会怅然地感受到它必然会到来的凋零,担心那很快会到来的枯萎和匆匆结束的生命。甚或,观看老年人跳迪斯科舞,也怕听到因脚步的不适而发出的叹息,还怕看到刚刚凝聚起来的欢笑又悄然逝去,尽管人世间没有永远不散的宴席。回溯起来,也许是涉过人世的艰辛,穿透做人的虚伪,看够物欲的贪婪和攫取,才特别留念儿时的清纯,留恋这剪不断的雨声和聆听,才特别希望内心保留一份质朴与真诚。无可讳言,或许基于太多心外的投影,我的内心也日渐杂芜,远不纯粹,还有好多的错误与瑕疵。但是,为了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还是希骥着人心中原本就有的那一份好的品性。天宇苍苍,古道衷肠。不管怎样,人总是要前行的,因为生活还很实在和具体,是谓《老子》所云:“天长,地久”。哦哦,夜雨,以及夜雨中的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