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与尊严
25 面子与尊严
2012-11-12 08: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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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蚤子。——张爱玲
一
正如刘震云善于讲河南人的段子,王小波则善于讲中国人的段子,这些段子多半不怀好意。他曾经讲过一个“草泥马”的故事:地主欺负长工,长工就动手做一只马。地主问做的是什么,长工说是马;地主问什么马,长工说:用草和泥做的草泥马。
草泥马听着像“操你妈”,写着却是“草泥马”,当然也可以听成“草泥马”。地主可以当成“草泥马”,长工可以当成“操你妈”,这样大家都心想事成倍儿有面子。地主如果不认为是“草泥马”,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不是面子而是尊严。
有一段时间,网络严厉封杀爆粗的“操你妈”,以维护一种叫面子的东西。这般良苦用心,终于逼出了“草泥马”;甚至有人指鹿为马,硬生生将美洲羊驼说成草泥马。其实尊严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缺乏的一种价值理念,中国文化主要强调的是面子。
从根本上来说,赵本山的小品都是些幸灾乐祸的假喜剧。他的走红只能说明,很多人已经在无意识中丧失了同情心,因而其内心走向阴暗。赵本山曾经有过一个前倨而后恭的小品,讲丈夫当着众人的面呵斥妻子饭做得不好,等回到家里,丈夫马上向妻子跪下道歉求饶。前者是有了面子,后者是失了尊严。所以面子并不代表尊严。
从某种意义上,安徒生的《皇帝新装》简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隐喻,然而事实上,这其实就是中国的历史,“指鹿为马”就是《皇帝新装》的现实版。与其说这是一种政治批判,不如说他揭示了一种心理模式:即使光着屁股,只要没人当面指出来,就可以指鹿为马,心安理得。这是因为面子的缘故。只要有面子,人就假装活得自信坦然。现实中,虽然罪恶无处不在,只要堵住所有人的口,这些罪恶就假装不曾发生,最终为了光荣的面子,包庇了历史的恶棍。
二
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仁”,即二人,是说人相对于另一个人才有意义,人的自我是无价值的,要“慎独”。人的价值即体现在面子上,这面子实则是一副画皮那样的面具,与真实的脸皮和尊严毫无关系。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
中国的传统人格标准是“内圣外王”,这是中国的传统贵族画像。可惜中国是没有贵族的,所以外王者多,而内圣者少。只要“外王”,外人敢怒不敢言,面子就伟大光荣了。至于“内圣”,好比自己的屁股是否还夹着屎,只有自己知道,只要假装没夹着屎就行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那是文人的自慰。
中国文化传统里,“礼义”之后一定要加上“廉耻”。廉耻是一种内省和自我尊严感。但传统文化往往成为贞节牌坊,实用主义、机会主义、流氓主义实则成为世俗社会的主流。“成者王侯败者寇”、“有奶就是娘”、“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等等语句,使“礼义”与“廉耻”严重割裂。“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早已经成为一种传说,现实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和“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的尊严感的丧失使人的价值严重贬值,人这种动物与其所附属的文化因此成为最廉价的商品。
面子是他人给予的一种类似尊严的感觉,所以常说“赏个面子”、“给个面子”、“留个面子”等等,这种语气分为乞求、要求、强索、逼迫等几种。面子好比纸糊的面具,最怕被别人戳破,那就叫“丢了面子”,是奇耻大辱。
尊严是自我人格的完善与承认。人之区别于其他动物,而自喻为万物之灵,是因为尊严。人在失去尊严的情况下是会放弃生命的,尽管他身边堆满食物。金庸小说中的完颜亮自杀前说:“活着像条狗,死了才像人。”所以尊严来自人的内心,甚至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他人承认或赐予。
三
人权问题一直是中国与西方世界的口水官司。西方政治的人权观念是对人的尊严的确认,强调的是具体到个人的权利。而中国强调的是面子,而且这面子是一个民族集体的群体面子,或者再进一步,就是吃饭穿衣之类的生理需求。中国讲人权,就是让他吃饱穿暖和,然后让他感觉有面子,即所谓的民族自豪感,或者先有面子后吃饱。西方观念认为,人应当是高贵的、自由的、有尊严的;中国则认为,人应当吃得好穿得好,让人羡慕。
怎么样才算两撇——人?西方和中国是鸡同鸭讲。比如西方文化里令人尊敬的人叫“gentleman(绅士)”,中国文化里令人尊敬的人叫“老爷”——如今叫“领导”。前者强调的是教养和尊严,后者强调的是身份和面子。
尊严对应的是权利,面子对应的则是权力。面子构成的社会里只有权力横行,权力有多大,面子就有多大,没有权力就没有面子。为了自己的面子,权势者可以肆意损害和羞辱穷人。这样的社会穷人自然没有尊严,而权势者也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在尊严构成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天然拥有不可侵犯的人的权利,任何一个人的受辱都是整个人类的受辱。任何人都没有任意侵犯他人尊严的理由。即使他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他依然拥有作为人的尊严和权利。
因为强调面子而轻视尊严,中国人普遍的心理素质要好得多,活得更加轻松和洒脱,可以撒谎,可以作恶,只要“捂得住”,只要“罩得住”。因为有尊严没面子,西方人的心理素质要差得多,动辄要忏悔,要不就看心理医生。
尊严既是人的自我感知与校正系统,面子其实就显得多余了。面子的存在是因为尊严的缺失,好比严重毁容的人需要戴着假脸才可以出门一样,否则就会吓着人。聊斋中的鬼也一样,她每次出门去上夜班,都要精心地“画皮”。
四
面子盛行的中国当下社会,如同一个假面舞会,处处充斥着矫情造作、虚荣伪善、和谎言欺诈。真实和真相不是成为稀缺品,而是成为全民公敌,大家都在掩耳盗铃地小心维护着自己和别人的面子,就像那个吸血鬼在精心地描绘着美丽的“画皮”。另一方面来说,尊严被面子替代,生命从此就不再脆弱,而是坚不可摧,只是生命失去了神圣的价值,只是苟且的行尸走肉。
对尊严最大的威胁是面子,对面子最大的威胁是真话。所以真话成为禁忌。“草泥马”便流行起来。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谨小慎微,其实都是为了悉心呵护着一个失去了尊严的面子。从某种程度上,面子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底线,因为尊严早已经全线崩溃不复存在了,或者压根就从来没有过。
当一次次的神话与谎言被真实的利箭洞穿,荣与耻已经成为利益餐桌上的笑柄,而道德被一次次的驱离现场。可以想象,一个没有了廉耻的社会,如同一群赤身裸体没有底裤的怪物,仅仅举着一个叫做“面子”的面具遮羞——《大话西游》中,吴孟达举着一棵“隐身草”,自己安慰自己:“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树活皮,人活脸”,对中国人来说,活的就是脸面,要被别人看得起,饿死老婆孩子也要做好面子工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子已经成为中国人的日用品、必备品和头等大事。离了面子,简直就“没脸见人”了。伪善的面子下,往往包藏着阴暗的祸心,邪恶被精致的面子包装巍峨辉煌。“吃饭和面子哪个重要?”任正非告诫华为的员工说:“面子是无能者维护自己的盾牌。优秀的儿女,追求的是真理,而不是面子。只有不要脸的人,才会成为成功的人。要脱胎换骨成为真人。”
人本是神的孩子,我们本是来自天堂,失去尊严久了,我们已经不知尊严为何物。“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懂得宽容、懂得尊重、懂得同情、懂得诚意,先自尊而后尊人,丢弃虚伪与虚荣。面对人的高贵与脆弱,不要自欺欺人,死爱面子活受罪。抛弃和谐的浮华面子,拾起人的尊严,建立人的尊严,由富而贵,我们始才成为文明人。
五
中国最有面子、也最爱面子的,无疑是历史上的石崇。有福布斯的话,这家伙一定是世界首富。这厮在荆州州长任上时,指挥军队假扮强盗,靠明火执仗地打劫,从而完成原始积累。石崇在京城建造了一座气派的“鸟巢”,光老婆就收集了100多个,个个穿金裹银,美若天仙,足够搞一个选美比赛的。
石崇与高干子弟王恺争夺面子吉尼斯纪录,“争为侈靡”:王恺用麦芽糖洗锅,石崇就用蜡烛煮饭;王恺用丝绸作了40里长的屏风,石崇就用锦缎作了50里长的屏风;王恺用赤石脂当涂料,石崇就用香料和成泥来刷墙……王恺把晋武帝所赐、二尺多高的珊瑚拿出来炫耀,石崇当场用铁如意将其击碎,然后拿出一堆珊瑚,每枝都三四尺高,光彩夺目,让王恺看上哪个拿哪个。
石崇富可敌国,经常在家举办豪华宴会,宴请各路达官显贵明星骚货。每逢宴席,石崇就安排美女劝酒。客人有饮酒不尽兴者,就命令警卫杀掉劝酒的美女。有同情心但不胜酒力的客人,为了给热情好客的主人面子,或者说为了让美女活命,只好把自己灌得大醉。
大将军王敦酒量颇大,但此公比较厚黑,任凭美女如何流泪劝酒就是不肯喝一口。结果3位美女登时丢了脑袋。有人责备其无恻隐之心,王敦回答得很中国:彼杀自家奴婢乃其家事,他人怎能干涉!
石崇家的厕所里也配备了一群妙龄少女,个个袒胸露背手捧托盘:一个托着锦衣华服;一个托着沉香兰麝;一个托着高级洗漱用品;一个托着高级护肤化妆品……要在石崇家厕所拉屎的人,都得先更换新衣,(多神圣啊!)才能进去做道场。大多数人不好意思在女人面前更衣出恭,只好憋着屎尿。只有王敦这家伙确实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心理素质超强,进去后当着美女的面,脱得大公无私,然后换上拉屎工作服,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亲自造大粪,如同上了电视一般,始终保持着光辉形象。这倒使得那些美女们感觉“被压出皮袍下面的小来”,羞愧得恨不入了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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