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戈尔的一生]:杀死他的不是死刑

1.

荒郊野外，马路上，一辆疾驰的车骤然停下，一个年轻的女子冲出车门，没命地狂奔，狂奔……

她何以如此奔跑，追命般奔跑？她是谁，要到哪里去？

这是美国电影《大卫戈尔的一生》开场的镜头。电影以悬念开始，又以首尾呼应的方式，在将要结局时再现了这一幕。

这时你其实已知，她叫贝奇，是个漂亮能干的新闻记者，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年轻女子。她不久前刚因一个雏妓的案子，为保护线人被以藐视法庭罪关了七日。她也正是因为这赢得了死刑犯大卫戈尔和他律师的信任，接受她所在的新闻公司专访，当然公司为此还得支付50万美元的代价，且只接受她采访。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接受采访，在生命的最后三天，每天下午两个小时。

尽管她的上司说，采访也许会有新发现，也许他是无辜的，接受这个任务时，她对于他的罪她却没有任何怀疑。大卫戈尔最先打动她大概凭的是这句话：

透过这扇玻璃，没有人看到的是一个人，他们只能看到罪犯。

这话显然令她心下一凛。

三天的六个小时里，他给她讲了他的一生，尤其改变他这一生的两个案件。他本是大学里很有名望的哲学系教授，毕业于哈佛，27岁就获得了终身教职，有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儿子。他还是一个死亡守护组织的领袖，致力于废除死刑运动，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并受人敬重。这样的人生可谓美满幸福成功，然而就在一夜之间，一切发生了改变。

那一天，是他生平最后一次在媒体公开露面，就废除死刑问题在电视上与州长公开辩论。他主张废除死刑的原因之一，是这个制度有可能错杀无辜。州长拿出纸笔，要他说出一个名字，他说只要他能说出一个被无辜错杀者，他就会马上停止死刑。但是没有，他说不出。

就在那天，节目结束走出演播大厅时，两个警察走过来，以涉嫌强奸把他带走了。指控他的是他一个刚刚被学校开除的学生，她叫柏琳，她曾为了成绩对他性暗示，他拒绝了。辩论会前的那个晚上，在一个酒会上，醉酒的他被她堵在洗手间，她诱惑了他。之后他被指控强奸，尽管她后来撤销了指控，然而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就如贝奇带的那个实习生所说：你被指控强奸时，你就是个强奸犯了。大卫戈尔的形象和处境自此一落千丈。

几个月后，他大学的同事兼好友，也是死亡守护组织的领导人物之一，康丝坦斯，被发现死在自家厨房里。她赤身裸体，嘴上贴着胶带，头上蒙着塑料袋，双手被手铐反锁在背后。她身体里有他的精液，塑料袋上是他的指纹，家里到处有他的足迹。他因此被判死罪，关押了六年之后，上诉被驳回，死期临近。

大卫戈尔告诉贝奇，康丝坦斯那种死法，他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过，而检察机关显然并未掌握这一点。死者的现场有个三脚架，是录像用的，但已经被抹去了所有指纹。这些讲述，令贝奇开始怀疑他是被陷害的，就如他自己说的：我曾是一个反死运动的领袖，却被陷入死刑中，这事你不觉得蹊跷吗？

采访结束，离被执行死刑还剩二十四个小时，告别时他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死了，我知道死亡的时间，但不知道死亡的原因。最后的二十四个小时，他希望她能找到真相。不指望她拯救他，而是希望能改写他的儿子对父亲的回忆。

这些话句句带血字字含泪，对一个正直的年轻女记者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那一刻他是她的朋友，甚至亲人，她内心升起一股强大的责任和使命感，要拯救他。

之前在汽车旅馆，她曾收到一个录像带，是康丝坦斯死亡时的一部份录像。贝奇曾亲自到现场套上袋子进行死亡体验，肯定那应是自杀。在这最后的二十四小时里，她化身正义女神和福尔摩斯，意识到那个和康丝坦斯很亲密的男人，那个激进的废除死刑狂热分子名叫达迪斯的，他掌握着录像带的全版，他要等大卫戈尔被执行死刑后公开真相，以此无辜者被错杀达到废除死刑的目的。

贝奇终于找机会潜入到他家里，也终于找到了它。行刑的时间正一秒秒迫近，她手里握着大卫戈尔的命，而她的车却在万分火急的时刻抛锚在荒郊野外。这就是电影开场时你看到的奔跑，是和死神的赛跑，是为生命的奔跑。

然而，她迟了一步，迎接她的是他已被执行死刑的消息。他的死亡时间，和他最后的晚餐，在屏幕上交叉闪现，那餐他要的是煎饼，大大的草莓，很多的巧克力碎屑，新鲜奶油，还有……那曾是他答应儿子的，和州长为废除死刑而辩论的那个早上，要给他准备的早餐。

如之后媒体所报道的，电影呈现的是贝奇采访的结论：

大卫戈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他为之努力的废死运动的殉道者。

不幸的是，他并未成功，这事被当做居心叵测者的阴谋，遭州长断然否定。看着这个电影，尤其最后的画面和结局，心头满是贝奇的泪。

悲悯背后涌起愤怒，对那个藏起真相的人。他们本是同道中人，为了共同的理想而奋斗，他却把他献上祭台。更多的愤怒，冲向那个被戈尔当作朋友的律师，为他的无能和对他生命的懈怠，他是司法部门眼里的笨蛋和笑话，他错过了他的减刑时机。

然而，当律师将那个装满50万美元的箱子交给怀特，由他带给大卫戈尔的前妻，我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有合谋的，而这合谋似乎又绝非这么简单。

2.

康丝坦斯是因为白血病活不下去了才选择自杀的，可为什么要选择大卫戈尔书里描述的方式，为什么选在和他发生关系之后，为什么赤身裸体，为什么要录像？她是他生平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亲密伙伴，难道她也预谋者之一？

带着这个疑问网上搜寻答案，在一个快说电影的视频里竟看到一个镜头，是大卫戈尔，他出现在康丝坦斯自杀录像的最后。他是参与者之一，殉道者计划的共谋。

真相。我忽然想到了这个词。我迫切想知道电影的真相。当电影被删节，就如真相被切割，它所呈现的已经离题了。

这世上没有真相，只有观念。说这话的是贝奇。

我急于搜寻电影的真相。我终于找到。尽管中文字幕是不太懂的粤语，但视频是全面的。原来，我看到的版本中，所有裸体和“色情”都被删掉了，不管那要表达的是什么，不管对主题有多重要。

康丝坦斯自杀录像带，完整的版本有两个。一个是贝奇拿到的那个，镜头中最后出现的是怀特，显然录像最终是他收走的。另一个是律师最后装在玩具狗肚子里，寄给大卫戈尔前妻的那个，视频里最后出现的是大卫，他隔着塑料袋抚摸了康丝坦斯的脸，然后回过头来对着镜头微笑。

看到这一幕他的妻子泪流满面，他那一摸，是对她的情谊，更是在故意给警方留下证据。我却突然很有点愤怒，为贝奇。如果贝奇看到的是这个真相，这个大卫戈尔参与其中的共谋，她该多么伤心，她被他们耍得好惨。不仅她，她的公司也是，他们是人家计划中的一个棋子，被安排给公开真相的那个，却如某句话里说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不是帮人数，而是倒付，50万之巨。

所幸，贝奇看到的不是这一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那么聪明地断案、那么辛苦地奔波，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个笑话。

3

电影里，作为哲学教授的大卫戈尔经常提到苏格拉底，他的殉道不能不令人联想到苏格拉底的死。

苏格拉底被雅典民主判处死刑，那是个错误的判决，他是明知的，但他不抗拒，坦然赴死。他以他的死表达对法律的信仰和尊重，他也以他的死推进着法制的进步，给后世留下深刻的警惕和沉思：如何在保证司法民主的同时，防止多数人造成的不公？

大卫戈尔的赴死，是否有着同样的价值和意义？对此，我有点持怀疑态度。虽然世界上很多国家已废除死刑，也很多国家正在减少死刑，但是死刑的彻底消亡，想来还会有不短的时间。就如，只要侵略和战争可能还存在，国家就不能撤销军队和武器，道理是一样的。死刑的存在之所以必要，就因为它是最后的保障。

但戈尔事件无疑还是一个提醒，无论是什么原因，它提醒错杀存在可能。电影中大卫戈尔是单方促成的错杀，但现实中，冤假错案是真实存在的，而生命的代价是无可挽回的。

所以死刑即便不废除，在适用上也是需要特别慎重的。

我国是保留死刑的国家，但已在逐渐减少死刑的适用。2016年10月，贪官白恩培的判决中出现了“终身监禁”四个字，这在我国刑事判决中是首次。终身监禁还不是独立的刑罚种类，但不能不承认，这是法制迈出的一大步。

回到电影中，回到大卫戈尔的死，杀死他的，其实是最初那个案件，那个被撤销了指控的强奸案。虽然指控被撤销，但他因此失去了工作，并因之失去得到新工作的机会。失去了家庭，妻子把房子卖掉，带孩子远赴异国他乡，他连探视权都被剥夺。他的朋友远离了他，躲避瘟神一样躲着他。就连他为之奋斗的那个死亡守护组织，也最终抛弃了他。

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只有敌视，唯一还对他张开双臂接纳他的，是康丝坦斯，而她得了白血病，就要死去了。他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才决定跟她一起走的。就如他对记者贝奇说的：死亡有时是一种解脱。后一个案件，不过是他赴死的方式，无异于自杀，只不过是借死再为追求的理想和事业献上一份力罢了。

《大卫戈尔的一生》(《THE  LIFE  OF  DAVI  DGAIL》)，我觉得译为《大卫戈尔的生命》更为合适。导演艾伦帕克本人是废除死刑的积极倡导者，但影片留给人更多的是关于生命的思索。

大卫戈尔最后一堂课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最终衡量生命意义的唯一方式，就是珍爱他人的生命。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遗言。艾伦帕克也借影片提醒人们，透过那扇玻璃，你首先该看到的不应是犯罪，而是人。因为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并非就是真相，生命需要更多爱和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