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歌花意象的空间维度
第29卷第4期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07年7月 Vol. 29 No.4 Journal of Tangshan Teachers College July 2007
李商隐诗歌花意象的空间维度
张慧全
(秦皇岛外国语职业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311)
摘 要:李商隐花意象中喜欢用“天涯”和“高”,具有强烈的自喻性色彩。他对花意象空间维度的处理,可以看作诗人现实状态的映射,反映了体认自身存在方式的独特性。
关键词:李商隐;诗歌;花意象;空间维度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115(2007)04-0023-02
“任何意象的存在都有一定的空间形式。把意象置于何种时空坐标上,体现着某个诗人的特定心态。”[1]李商隐诗中的花意象具有强烈的自喻性色彩,他对花意象空间维度的处理,可以看作诗人现实状态的映射,暗示着他对自身存在的认识,反映了他体认自身存在方式的独特性。
从空间上看,花开在天涯,是李商隐诗中最常见的意象组合。“天涯”一词在他诗中出现12次,其中5次与花相关:
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临发崇让宅紫薇》)
日西相对罢,休濣向天涯。(《朱槿花二首》其一)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忆梅》)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天涯》)
李商隐所说的“天涯”,主要是他曾任幕僚的桂林与梓州。宣宗大中元年到大中二年(847—848),他应桂管观察使郑亚之辟,到桂管做幕,二人共事时间虽短,但相处融洽,不仅是上下级关系,而且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李商隐还一度受郑亚委托担任地方官,“摄守昭州”,成为他一生仅有的独立处理政务的经历。在桂林的近一年时间,可以说是比较得意的阶段,心情也较为舒畅,此时所写“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城上》),虽说也有“虚投笔”、“独上城”的慨叹,但语中终归流露出长期以来受到压抑的自负与豪情。然而就是这样,他却反复抒写自己“休濣向天涯”时唯有与倾心赏爱的槿花“日西相对”(《朱槿花二首》其一)的寂寞无聊,哀叹自己“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忆梅》)的处境,“住天涯矣,而加以‘定定’,惨极”,“定定”二字,似有被定于某处、不可移易变更的无奈与辛酸。
这种孤独隔绝心境在《天涯》一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由时间而及空间,又由空间兜
转回时间;时间上“春日—日斜”的重复定位,空间上“天涯—天涯”的直接强调,将时空同时铺展开来,意象却萧疏至极:“春日”是时间意象,是非质实的;“天涯”表面上是空间意象,实际更是心理意象;唯有一轮斜日可以直观地看到,却又那样遥不可及、无法挽留。十个字勾勒出的全景式画面给人无限苍茫空阔之感,愈加反衬出抒情主体的孤独与渺小。“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则陡然用特写镜头推出一组密集意象,其中有“花”和“莺”两个视觉意象,有“莺啼”这个听觉意象;作者又不露痕迹地巧用汉语的一词多义,坐实“啼”字为“啼哭”的“啼”,使之成为具有双重意义的动觉意象;莺的泪水打湿花瓣,发生在作者的想象之中,是诗人极度悲凄心理的外射,可以视作错觉意象。在这一组虚幻并置、虚实相生的意象群中,开在最高枝头的花朵成为特写中之特写。这朵“最高花”以“可置于眉睫之前”[2]的鲜明可感的形象,蕴含着天涯飘零的诗人惜花惜时、伤春伤己的复杂情感,具有丰富的多义性。
李商隐不仅爱用“天涯”一词,也爱用“远”(66次)、“隔”(34次)、“迢递”(9次)、“尽”(55次)、“重”(34次)、“断”(70次)等同样具有边缘性、隔绝感的词汇。他的诗集中不时出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之类表现相思受阻的诗句,充斥着“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安定城楼》)、“此生真远客,几别即衰翁”(《寓目》)之类的身世感叹。他尤其喜欢用“高”字,“高”在诗中出现95次,除去姓氏及“高唐”、“高阳”等具有特定含义的词汇,其余74次都是用作修饰语。他或强调物象具有“高”的属性,如:
高桃留晚实,寻得小庭南。(《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高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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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7-02-22
作者简介:张慧全(1965-),男,河北卢龙人,秦皇岛外国语职业学院基础部副教授。 - 23 -
第29卷第4期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07年7月
玉垒高桐拂玉绳,上含霏雾下含冰。(《蜀桐》) 或选取居“高”之物,如: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蝉》)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天涯》) 或突出物象具有“高”的品格,如:
众果甘相诮,天生名品高。(《樱桃答》) 人高诗苦滞夷门,万里梁王有旧园。(《汴上送李郢之苏州》)
他还总是将抒情主体(尤其是自己)置于高的位置,如: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安定城楼》)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杜司勋》)
六曲连环接翠帷,高楼半夜酒醒时。(《屏风》)
所谓“曲高和寡”,所谓“高处不胜寒”,义山诗中这些与“高”相关的物象,总不免处于孤绝氛围之中。有时是被迫的,如狂风“迴拂来鸿急,斜催别燕高”(《风》);有时则是主动的,如“有客趋高义,於今滞下卿”(《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可以说,“高”是让他痛苦不堪的一种状态,也是他自觉追求的一种状态。他选择了在孤绝中深味这种孤绝,在诗歌中反复强调这种孤绝。《夕阳楼》一诗典型地反映了这种心境: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写作此诗时李商隐在科举之路上已两番遭受打击,所知令狐楚调任太原,崔戎已死,萧澣远贬遂州,他为生计往来奔走于长安、郑州之间,夕阳楼所在的荥阳位于他必经之路,而此楼正是萧澣任荥阳刺史时所建。诗人登上夕阳楼,城外花明柳暗,绵延无极,天空中唯见鸿雁孤飞,悠悠身世之感不由袭上心头。由孤鸿联想到身世的构思方式固然巧妙无痕,但“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于写景和纪实
中起到情绪定位作用,却更具诗意的感染力。“花明柳暗”的明丽春景与“绕天愁”组接在一起,阔大空茫而对比强烈,语法又极具弹性与模糊性:诗人看到明花暗柳绵延到天边,像无尽的愁情;明花暗柳遮住诗人眺望远天的视线,使人觉得忧愁;诗人内心的愁情弥漫在整个空间,笼罩了明花暗柳,这三种理解在语法上都是解释得通的。“上尽重城更上楼”,两个“上”字与表示“极端”的“尽”、表示“高危”的“重”、具有“坚持固执”意味的“更”字组合,节奏顿挫滞涩,将感情推向无法回转的绝境。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诗人登楼时迟缓的步履,听到那沉重的脚步之声。
同样是上到更高处,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充满追求的自信;李商隐“上尽重城更上楼”,简直让人觉得他是在自寻烦恼,因为即使登上高楼,他也只是在更为孤绝之地更加深刻地体验花明柳暗的哀伤。同样看到一只飞鸿,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赠兄秀才入军诗》),风神潇洒,淡然超脱;李商隐则从孤飞的鸿雁联想到孤孑的命运与悠悠难测的未来。如果说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表现了主体精神的鲜明外指性;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因通透的自心而不滞于物,与大化同一,表现出无往不复的圆融;李商隐“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则表现了极端封闭的情绪—心理结构。他的目光具有强烈内指性,投射出去,总是立即回视内心,明花暗柳在他眼前成为隔绝之物,茫茫天际的一只孤雁,更强化了诗人自伤的心绪。
对于李商隐来说,天涯沦落、孤孑漂泊的感受,与其说是从其处境中来,莫如说是从其性分中来。陶潜悟出“心远地自偏”(《饮酒》)的道理,只要心境淡泊,居闹市亦如处空山;这里不妨反用其意——不论居于何处,李商隐心中总有一种边缘人的孤独,总有一种飘泊沦落的伤感。花开在天涯,既是诗人现实处境的隐喻,更是他封闭孤绝心理的映现。
参考文献:
[1] 傅道彬. 晚唐钟声[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296.
[2] (清) 董诰, 等. 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四库全书本(卷807).8478. [3] (台湾) 黄盛雄. 李义山诗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7.153.
The Sky Latitude of flowers’ Intention in Li Shangyin’s Poems
ZHANG Hui-quan
(Qinhuangdao Foreign languages’ Professional College, Hebei Qinhuangdao 066311, China)
Abstract: Li Shangyin likes using “the end of the world” and “height” with a strong color of self-metaphor in his mentions of flowers’ intention. His dealing with the sky latitude about the flowers’ intention reflects the poet’s idea of the reality and hints his consciousness and characteristics.
Key words: Li Shangyin; poem; flowers’ intention; sky latitude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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