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蹈的密语中
先于黄礼孩的赠书，我在深圳书城一隅看到了《起舞》。书城光滑干净的木质地板适合捧一本书席地而坐，跟随那些文字精灵的舞蹈；也适合踮起脚尖——我刚情不自禁地旋转半圈，旁边有人隔着书架投来诧异的一眼，遂，赶紧敛住。
早在水荫路的闲谈中，黄礼孩聊到现代舞时便流露出对舞蹈的理解和热爱；也曾在报纸上零散地看到他写舞蹈，写那些肢体间传达的秘密以及对美的体认。直到这本书来了，他说，“舞蹈为梦境而生，为自由而旋转，为身体的发现和世界的想象而存在”。他从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写到皮娜因悲伤而舞蹈；从乌兰诺娃的世界写到杨丽萍“我跳的就是命”；从不说话的天使邰丽华写到那些单纯喜欢跳舞的男孩女孩；从大地上的舞蹈写到银幕上、书本上、邮票上、画布上、皮肤上的舞蹈……他深谙舞蹈的复杂与纯粹，他仿佛在一个个美丽的瞬间和永恒的艺术生命背后说出了一个舞蹈的密语：只要你心中怀揣着舞蹈的梦想和渴望，不仅仅是身体，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尽情起舞。
人们常说“台上十分钟，台上十年功”，舞蹈跳的是艺术和功底，更是生命的质地和蕴藉。黄礼孩在描述每一个艺术家、每一种舞蹈或起舞的姿态时就着意走下舞台，走进他们的世界，去亲近他们鲜活的生命，那些肉体和灵魂曾经承受并享受过的痛楚、欢愉、狂想、低回、平复、痛失或记取，最终穿越肉体，散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辉。——写到这，突然记起曾因看望一个朋友到过正在准备登场的舞台后台，忙乱而有序的后台，化好一半的妆容、匆忙更换的华服、高高梳起的云髻……一个舞者跨在椅子上往足踝上缠绕绷带，旁若无人，神态安宁至静谧。我看不到她舞鞋里的脚，那应该是经历过无数次起舞的足尖，可能磨满了茧子，脚趾可能因长久的挤压而变形，被缠绕的足踝还有可能经历过扭伤或骨折。肉体的疼痛并不能让他们停下，他们被舞蹈的密语所召唤，继续站起来，擦干汗水和泪水，走上台去。
对于一部分舞者，舞蹈所承载也许仅仅只是一份职业，又也许他们在这样一份职业里各自感受着舞蹈所带来的饱满和丰饶。我特别留意到黄礼孩写视舞蹈为生命的杨丽萍，她所出发的云南也是我的家乡。从未曾与黄礼孩交流过，在我的老家，少数民族聚居地，特别是乡下，婚丧嫁娶都还保留着歌舞的仪式和风俗。与其说性情之至，舞之蹈之是人类用原始的方式述诵悲欢、表达感情，毋宁说这是歌舞赋予人类最本质的牵连和关照。在夜里，我们朝着满天星斗燃起篝火，东巴师以巫神之舞送辞和超度我们的亲人；在薄暮，箫声渐起，我们围绕着吹箫人舞到大汗淋漓以祝福新人永结同心……舞蹈以它最古老而最不凝滞的方式包容了我们的生死、情性、追索和无解的、如同宇宙的秘密一样延续的人生。在我与我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们手挽手踏歌而舞的时候，我恍然感到自己全然忘记我已无顾乡俗许多年，也已然忘记身处何处，是何光阴了。而我依然记得起舞的旋律和脚步，毫不生涩从不突兀。也许应该这样说，舞蹈的密语之一就是：它本身就是时光，任随你以一己的悲欢和死生泅渡，它总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你，收容你，爱抚你，给予你温度和力量。它阔达、冷静而悲悯、无边无垠。
无独有偶，我在深圳书城小转一圈被人发现后有点羞涩地退到另一架书前，一眼便看到了村上春树那个让人怦然心动的书名：《神的孩子全跳舞》。作为诗人的黄礼孩有一首广为人知的诗，他在诗中写到：“这里刚下过一场雪/仿佛人间的爱都落到低处……你像一个孩子/一无所知地被人深深爱着”（《窗下》）。也许，舞蹈着的生命和同样热爱着舞蹈的人都是有福的，他们被神深深地眷顾，能通过舞蹈这一方式探听这个世界赐予我们的爱和万象中像爱一样的谜语。
黄礼孩曾对人说，谁都可以成为舞者。我想，这本书已然让他成为一个舞者，他起舞的姿态安静、熨帖，他在远处注视你：他懂得。而我在翻阅这本书的时候又仿佛听见一个声音说：起舞吧，如同没有人注视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