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 白发 · 伴侣
“你知道吗?王家阿公得的是末期胃癌。”妈妈在晚餐桌上告诉我。
“怎么可能?”我大吃一惊。搬到台北来十几年,住的是公寓房子。交情最好的邻居,当属对门楼上的王家。王家三代同堂,一对老夫妻跟独生子夫妇同住,下面有两个孙子。王先生在银行上班,王太太是家庭主妇,常常跟我妈两个互串门子,熟得不得了。我都叫那对老夫妻阿公阿妈。
阿公跟阿妈是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作儿女亲家也不是让人惊讶的事。据说他们很早就定下了亲事。但是当时时局不稳,而阿妈还在念女中。年轻的阿公不同意办婚事,他不想要人家牺牲学业迁就他一起到日本,更怕耽误女方终身。还好阿妈始终没嫁人,所以等到阿公回来,亲手缝制的嫁衣早已堆满好几个衣箱。
“重逢依旧未嫁时”,据阿公的说法是“他再也逃不掉了”。既然是青梅竹马,想必以前他们一定玩过办家家酒,一起当假新郎跟假新娘被送作堆。但是除去这段时间不算,他们相互扶持也有半个世纪之久,那他们的感情好不好呢?
阿妈唯一会多话的时候,就是跟我妈抱怨阿公是彻底的大男人,脾气又臭又硬,例如年纪大了就该定期上医院作身体检查,但是他就是屡劝不听,要是有什么病痛就自己到药房买成药吃吃。当阿妈絮絮叨叨在我们面前数落的时候,阿公总是闷不吭声假装看报纸,或是干脆回房间睡觉。
这些数落他有没有听进去,也只有天晓得。但是有次给我撞见阿公阿妈穿戴整齐,一道出门。我看见阿公阿妈是一直手牵着手,阿公还小心翼翼地带领阿妈避过路上的坑洞走向公交车站。等公交车来了,阿公又让阿妈先上车,他在后面看着关节风湿的阿妈,怕她跌倒。
阿公住的病房位在那家医院的十五楼,从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望见台北市街景。阿妈通常一早去医院陪伴阿公。第一次去探病,阿公还有精神跟我们讲上两句,但是我们都不敢跟他聊很久,后来几次去他都在睡觉,我们就陪阿妈在闲聊。
阿妈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来异常。有一天晚上,王太太有事抽不开身,就拜托我送晚餐到医院去。等我出来,看见阿公已经醒了,正在跟阿妈小声说话,而且看得出来他很吃力。当时天色已晚,但是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些微弱的光线从邻近的大楼里射进窗口。
接着,我看到一幕此生我大概绝不会忘怀的情景。阿妈坐得离阿公很近,她还把头靠近阿公的嘴前,费力地想听清楚阿公的咕哝声。只见阿公喃喃地讲了几句,看样子是在请求什么。阿妈起先不肯答应。但是阿公并不死心,最后阿妈终于被说动了。我看见阿妈坐直了身体,她的右手缓缓抬起,伸到脑后,接着,我看到她的长发松落下来。虽然光线微弱,我却觉得阿妈的一头银丝闪闪发亮。我看向阿公,只见他一直望着阿妈,望得入了神。阿妈用她枯瘦的手指,将所有的头发都拨到胸前,慢慢梳理着。
阿公又说了几句,于是阿妈把头垂下。发丝垂落在阿公胸前,只见他伸出没有插针管的左手,颤抖个不停,但是缓缓地捡起一络银丝,缠绕在指间。
两人彼此凝望许久,都没有流泪,真正掉泪的是我。我猜想,阿公对自己的命运,大概早就心中有数。当他望着阿妈的时候,在他眼中所见,一定不是皱纹遍布的脸庞,而是当年红润光滑的青春娇颜;他手中所缠绕的,也不是银白稀疏的头发,而是新婚时乌黑丰饶,充满光泽与淡淡香味的青丝。
(摘自《青年文摘》,并收录于《读者参考》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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