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战士
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 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 脱手一掷的投枪。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这句一开始就扣住题目,总领了全篇。首先领起的,是第一段对“这样的战士”的精神状貌的概写。同时这句的“要有”,也带有强烈的号召语气。 “这样的战士”有清醒的认识,他明白为什么战斗,不象受殖民主义者雇佣的非洲土人那样,虽然背着新式的武器毛瑟枪,却是“蒙昧”无知的。“这样的战士”也有旺盛的斗志,敢于冲锋陷阵,不象受清王朝雇佣的绿营兵那样,虽然佩着新式武器盒子炮,却是“疲惫”无力的。“这样的战士”不故作姿态,不借助“牛皮和废铁的甲胄”壮声势,当然也不依靠毛瑟枪和盒子炮作武器;“他只有自己”巍然屹立,所握在手中的是蛮人用来歼灭野兽的简单武器——可以“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 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 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 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 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
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第二段(包括第三、四、五自然段),写“这样的战士”识破敌人的讨好和种种伪装,毫不受骗,坚决进行战斗。敌我的斗争是尖锐复杂的,敌人是诡计多端的,“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这“无物之阵”并非真正“无物”,而是敌人把狰狞的面目隐藏着,布成似乎空无所有的阵地;也寓有鲁迅说的“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题〈傍徨〉》)的意思。而“一式点头”,更表现出敌人的阴险、狡猾,是形势不利于他们时使用的“软刀子”,企图以表面的讨好、点头哈腰,来麻痹战士,解除战士的武装。这正如鲁迅在《华盖集·补白》中所写的:“清的末年,社会上大抵恶革命党如蛇蝎,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绅和商人看见似乎革命党的人,便亲密的说道:„我们本来都是“草字头”,一路的啊。‟”另外,鲁迅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所总结的辛亥革命后“咸与维新”的血的教训,都属于这种情况。但“这样的战士”有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他洞察“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同时还看穿了敌人的伪装——打着各样“好名称”的旗帜,披着各式“好花样”的外套。他根本不受这些伪装和诡计诱骗,他毫不妥协地揭露和打击敌人,“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我还不能“带住”》)。什么“学者”、“文士”、“雅人”、“君子”……,都不过是用来掩盖实质的“好名称”;什么“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都不过是用来标榜自己的“好花样”。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第三段(包括第六、七自然段),写“这样的战士”针对敌人伪装“公正”的又一诡计,继续进攻。虚弱而狡猾的敌人为使人相信他们“公正”——“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竭力装出一副诚实无欺的样相,“都同声立了誓讲说”,而且“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证明他们“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可是敌人的伪装“公正”或“公平”却往往成了他们偏私的反动本质的自我暴露和自我表演。鲁迅在一九二五年八月写的《答KS君》中就揭示过:“使我感到有趣的倒是几个向来称为学者或教授的人们,居然也渐次吞吞吐吐地来说微温话了,什么„政潮‟咧,„党‟咧,仿佛他们都是上帝一样,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谁知道人世间并没有这样一道矮墙,骑着而又两脚踏地,左右稳当,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还是将自己的魂灵枭首通衢,挂出了原想竭力隐瞒的丑态。”这种丑态,后来(一九二六年四月)在《现代评论》(第七十一期)的《闲话》中就有突出的表现。鲁迅对其思潮及根源,以先后的杂文作过多次尖锐而深刻的批判。这里,鲁迅就是通过“这样的战士”对其更投掷出了锋利的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这样的战士》写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期间,“五四”运动已经退潮,新文化阵营已发生分化,在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封建复古势力异常猖獗。但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斗争并未停止,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各地工农运动蓬勃兴起,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正在南方酝酿形成。北洋军阀为维护其摇摇欲坠的反动统治,用暴力镇压革命人民,更使一些人,在意识形态方面对抗一切进步和革新,妄图引诱青年脱离革命斗争。对此,鲁迅写了《未有天才之前》、《导师》、《一点比喻》等文章进行反击。而后围绕女师大事件又写下了《“碰壁”之后》、《我的“籍”和 “系”》和三则《并非闲话》等文章。作为这一系列斗争的经验总结,鲁迅以散文诗的形式写了这篇《这样的战士》;通过战士的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在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中,必须具有清醒的不为敌人任何阴谋诡计欺蒙的韧性精神。鲁迅刻划“这样的战士”的形象,也是号召革命青年必须具有这种韧性精神,做个坚强的反帝反封建的战士[1] 。
既然鲁迅是一位战士,那么,他的战斗对象是什么人呢?这篇散文诗回答了这个问题。鲁迅说,这篇作品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请注意,战斗目标并不是军阀,而是文人学士们。为什么不是军阀呢?军阀才是最凶恶最反动最应该打倒的啊。但是,军阀可是很不好惹的,弄得不好,他们要杀人的,国人畏惧武力,尊长之权威力无边,混乱时代,不讲法律,杀人就像踩死蚂蚁一般容易。鲁迅了解中国,不会去找军阀叫阵,自取灭亡。他迂回曲折地攻击军阀身边为军阀辩护的文人学士。他本来并不赞成学生上街游行示威,但学生死伤后,他是无条件支持学生的,这是人道主义,是天下公理和正义。在鲁迅看来,军阀固然可恶,而到了这时还埋怨、批评学生的文人学士们,作为“帮凶”,更加可恶。
鲁迅要揭穿假面,使其露出真面目。因为名目层出不穷,这些东西是永远也打不完的。战士打了一场,看似取得了胜利,实际上却只打掉一件外套。对手逃走了,又穿着另外的好看的外套跳出来。文过饰非,文人为自己辩解的水平是很高的,军阀政府野蛮地开枪杀人,文人却能冠冕堂皇说这种暴行说符合天理、大快人心。鲁迅斥责他们“假借大义,窃取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