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刘知几_史通_对班固_汉书_的评论
19997
试论刘知几《史通》对班固《汉书》的评论
田文红
《史通》“缕祈条分, 如别黑白, 一经决摘, 虽马迁班固几无词以自解免。亦可云载笔之法家, 著书之监史矣。”(四库全书总目・史部・史评类・史通条》《第八八卷) 。
《史通》作为我国史学上第一部史学评论专著, 能得到后人如此高的评价, 想来其作者刘知几亦可自慰, 当不必再
(史通・自叙》) 的担忧有“恐此书与粪土同捐, 烟烬俱灭《
了(以下凡引自本书者, 皆不注书名, 只注篇名) 。上述评论可算是封建社会时期人们对《史通》的权威性评论。其中虽也有其精当、中肯之处, 但在我们今天看来, 仍不能视为最后盖棺论定的定论。
本文就刘知几《史通》对班固《汉书》的评论, 来分析评论刘知几史学思想的的得失, 以期达到较客观地认识《史通》的目的。同时, 这也有助于我们对班固《汉书》刘知几在《自叙》也, 盖伤当时载笔之士, , , 统。, , 炎人伦, 总括万殊, 《史通》的动机和他论史评史的基本原则, 那就是要通过“辨其指归”、“殚其体统”, 使史家明确修史的目的, 严格遵守史书的体例, 做到惩恶劝善, “上穷王道”、“下扌炎人伦”为维护封建等级制度和封建统治服务。这虽然也反映了刘知几的一些思想局限性, 但从理论上来讲, 仍旧是无可厚非的。这一基本原则贯穿《史通》全书, 是此书的精义所在, 也是刘知几评论班固《汉书》的基本原则。
一个历史评论家在评史论书时, 是否能做到不虚美, 不隐恶, 首要的条件是他评论的态度是否严谨、公正。刘知几在这方面是应该受到称许的。他认为对抑扬、褒贬之事应当审慎:“此乃得失禀于片言, 是非由于一句, 谈何容易, 可
(浮词》) 他反对不慎欤! “《“以彼所长, 而攻此所短; 持此之
(杂说下》) 的片面做法是, 而述彼之非《。在对待早已有之
刘知几本着上述的基本原则和严谨公正的态度, 对班固的《汉书》进行了评论。总的来说, 他是极为推崇《汉书》的, 称誉之辞时有所见。如他称赞《汉书》“究西都之首末, 穷刘氏之废兴, 包举一代, 撰成一书。言皆精
(六家》) 他还表扬炼, 事甚该密。”《《汉书》的“赞语”:“辞惟温雅, 理多惬当。其尤美者, 有典诰之风, 翩翩奕(论赞》) 这些评论对奕, 良可讠永也。”《《汉书》来说并非过誉之辞。在我国第一部史评专著中, 能这样肯定《汉书》的价值、优点, 对于《汉书》的传播和影响无疑具有重大意义。同时, 的不足之处:, 是都具有儒家的正统思想。
班固具有浓厚的儒家正统思想, 他曾因此而批评
(汉书・司马迁传》) 他反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对《史记》把汉王朝“编于百王之末, 厕于秦、项之列”。所以他写《汉书》“起元高祖, 终于孝平王莽之诛, ……旁贯《五经》, 上下洽通”; 就是为了明示“汉绍尧运, 以
(汉书・叙传》) 班固的正统思想渗透建帝业”的宗旨。《于《汉书》之中, 成为《汉书》备受历代封建统治者推崇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说班固是一位具有浓厚儒家正统思想的史学家, 那么刘知几就是一位具有浓厚儒家正统思想的史评家。《史通》一书的定名, 主要就源于《白虎通》:“昔汉世诸儒, 集论经传, 定之于白虎阁, 因名曰《白虎通》。予既在史馆而成此书, 故便以《史通》为
(原序》) 目。”《《白虎通》是中国第一部由官方编纂的讲论儒家经典的书籍, 也是儒家正统思想的典型代表。《白虎通》的整理者、编写者是班固。从这里可以看到,
班固在刘知几心目中的地位是多高, 儒家的正统思想对刘知几的影响是多深。一般来说, 儒家的五经和史家的三史都受到刘知几的推崇, 但他说:“世之学者, 皆先
(叙曰《五经》, 次云三史”; “经犹曰也, 史犹星也”; 《
) (杂述》) 可见他实际事》“众星之明, 不如一月之光”。《
的“班马优劣”的争论上, 他认为《史》、《汉》“虽互有修短,
(鉴识》) 这是从广阔递闻得失, 而大抵同风, 可为连类。”《的视野看问题, 既看到二书各有长短, 又看到它们具有共同性。可见, 刘知几是以严谨、持平的态度对待古今史册的。他还反对“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 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的
(自叙》) 的对古人的盲目崇拜, 具有多讥往哲, 喜述前非”《大胆批判精神。这对史评家说来, 也是相当可贵的作风。
上还是尊经卑史。这种尊经卑史的观点, 也是他儒家正统思想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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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于刘、班二人思想上的这一共同性; 使刘知几对《汉书》的正统思想和对《汉书》在这一思想规范下所记载的历史内容甚感投机, 心心相印。班固的儒家正统思想在《汉书》对《史记》的修改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刘知几囿于自己的正统思想, 无法全面地领会《史记》的精华, 对《汉书》依据儒家正统思想修改《史记》, 加以赞赏。如他对《史记》把项羽列入本纪极为不满, 说司马迁撰《史记》, “项羽僭盗而纪之曰王, 此则真伪莫分, 为
(称谓》) 。这里, 刘知几把项羽称为后来所惑者也。”《“僭盗”, 是十足的“胜者王侯败者寇的儒家正统思想的反映。项羽的历史地位在《史记》中通过对秦汉之际历史的叙述, 反映得明明白白。面对这个不容回避的历史真实, 刘知几振振有词地用“求名责实”来进行抹杀。他说:“项羽僭盗而死, 未得成君, ……安得讳其名字, 呼之曰王者乎? ……假使羽窃帝名, 正可抑同群盗, 况其名曰西楚, 号止霸王者乎? 霸王者, 即当时诸侯, 诸侯而
(本纪》) 。称本纪, 求名责实, 再三乖谬”《刘知几的这种以帝王为中心, 求名责实的正统思想正好与《汉书》一致:《汉书》不仅把项羽从本纪划归列传, 让陈胜、项羽同传; 而且还千方百计突出西汉帝王的地位和功业() 《史通》还对“班书之载吴、项, 肯定。《汉书》对; 另一方面也使他对中那些不合正统思想之处展开了尖锐的批评。他曾说“《汉书》云:萧何知韩信贤。案贤者处世, 夷险若一, 不陨获于贫贱, 不充诎于富贵。《易传》曰:知进退存亡者, 其唯圣人乎! 如淮阴初在仄微, 堕业无行, 后居荣贵, 满盈速祸; 躬为逆上, 名隶恶徒。周身之防靡闻, 知足之情安在? 美其善将, 呼为才略则可矣,
(浮词》) 在这里, 刘知几用儒必以贤为目, 不其谬乎”? 《
家“贤者”的德行标准来衡量韩信, 认为韩信是“躬为逆上”的“恶徒”, 根本不能称“贤”。近人张舜徽认为:“贤字非专指德行, 才优于人, 亦贤也。刘氏不知训诂, 而妄
(史学三书评议・浮词》加抨击, 误矣。”《卷三) 张舜徽
的这一批评是完全正确的。由于刘知几思想深处的儒家正统观念, 他不能容忍任何犯上作乱的行为。故他批评《汉书》:说韩信“名隶恶徒……必以贤为目, 不其谬乎? ”这正好反映了他的这种强烈正统意识在品评史事中的不良影响。
基于同样的原因, 刘知几又批评《汉书・酷史传》“云:严延年精悍敏捷, 虽子贡、冉有通于政事, 不能绝也。夫以编名《酷史》, 列号‘屠伯’, 而辄比孔门达者, 岂
(浮词》) 在刘知几的心目中, “孔门达者”其伦哉! ”《是
神圣的, 不可等闲视之的。《汉书》居然用酷吏、屠伯与之比附, 这与他儒家正统思想中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84・
等级观念发生了冲突, 因此他俨然以封建等级秩序的维护者自居, 对此发出了“岂其伦哉”的责问。张舜徽认为:此子贡, 冉有不过长于政事之代名, 语言自有此例
(史学三书……刘氏不知文例, 而妄加抨击, 又误矣。”《
评议・浮词》卷三) 刘知几在这里置显而易见的文例于不顾, 这并不是什么一般的疏略, 而是由于他的儒家正统思想为他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 使他在评史时常常忽略了许多根本的东西, 看不到问题的实质, 却抓住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微末节大论特论, 这就造成刘知几史评中的一个很大的缺陷。
二
但是, 刘知几的一些进步历史观点又为他的史评增添了光彩。这从他对班固《汉书》的评论中充分体现出来。
《汉书》因袭《史记》体裁, 《史记》的纪、传、表、书四种体裁均为《汉书》所继承, 只有世家一体被删除。这一做法是史家根据西汉历史的实际情况进行的合理变通; 史学的发展和进步, 就基于这种变革的精神, 刘知几对此具有较深的认识, 他说, 其, 专制一国, 绵, 。, 皆, 必从宦天朝, 不临方, 或袭爵才经数世, 虽名班胙土, 而, 必编世家, 实同列传。而马迁强加别录, 从类相从, 虽得画一之宜, 讵识随时之义? 盖班《汉》知其若是, 厘革前非。至如肃曹茅土之封, 荆、楚葭莩之属, 并
(世家》) 一概称传, 无复世家, 事势当然, 非矫枉也。”《
这里, 刘知几以史书体例应“随时”而变为着眼点, 从历史实际出发, 来评论《汉书》删削世家的做法, 表现了他发展变化的进步史观。以这种进步的史观评论《汉书》, 使刘知几的史评达到了许多封建史评家难以攀越的高度。
刘知几虽然对班固《汉书》的评价很高, 但对班固在董仲舒等人神学迷信思想的影响下所创立的《五行志》仍作出了毫不含糊的批判。《汉书・五行志》的理论基础, 就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刘知几对《汉书・五行志》批判的一个焦点就在于此。他说:“汉代儒者, 罗灾眚于二百年外, 讨符会于三十卷中, 安知事有不应于人, 应而人失其事? 何得苟有变而必知其兆者
(书志》) 他批评董、哉! ”《刘天人感应学说的错误, 反对《汉书・五行志》将五行邪说写入历史的做法, 认为这是:“斯皆不凭单句, 直取胸怀, 或以前为后, 以虚为实。
(书志》) 移的就箭, 曲取相谐; 掩耳盗钟, 自云无觉。”《
他认为灾祥之事属“天道”范畴, 与人事无关, 他批判史官记录祥瑞符应是:“征其谬说, 录彼邪言, 真伪莫分,
(书事》) 他认为史书不应当把灾异等自然是非无别。”
《
现象和人类社会现象进行附会; 他认为《汉书・五行志》大谈兆应, 是曲解历史。刘知几不仅在《书志》、《书
事》、《杂说》诸篇对五行邪说入史进行了批判, 而且设《五行志杂驳》和《五行志错误》专篇历数《汉书・五行志》的错误。批判内容既驳董、刘牵强比附之非, 又斥天人感应符兆应验之妄; 还就史体、史法提出建议, 用逻辑推理和文史考证来揭示《汉书・五行志》的矛盾、错误。从刘知几对《汉书・五行志》的批判, 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进步史观对他的史评所起到的良好作用。尽管由于时代、阶级的局限, 使他对《汉书》中神化君权、天人感应思想的批判并不彻底, 但刘知几能够对《汉书・五行志》采取怀疑、批判、甚至否定的态度, 已是难能可贵了。
三
在《史通》对《汉书》的评论中, 体现了刘知几评史的一个特点, 是重史例, 为史例所拘。
《史通》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来论述自己对历史编纂学的见解, 着重地讲史法。他在讲史法时, 特别强调史例, 认为史例是编写史书所必须遵循的纲领和法则, 直接关系到史书的编写工作, 对史书的质量产生巨大影响。刘知几曾说“夫史之有例, 犹国之有法。国无法,
(序例》) 基于这一则上下靡定; 史无例, 则是非莫准。”《
思想, 刘知几认为史书应有自己的史例并受它的约束。因此, 《汉书》作为断代史, , 其内容如有违断限, 正。, 、, 则往往会顾此失彼, 。下面以刘知几对《汉书》的《古今人表》、《天文志》、《艺文志》的评论为例, 谈谈我们的一些看法。
首先, 刘知几认为应当删除这三篇表志。他说:“夫《天文》之于《汉史》, 实附赘之尤甚者也。必欲申以掎
(核才》) 又说:“唯艺文一体, 古今摭, 但当锄而去之。”《
是同, 详求厥义, 未见其可。愚谓凡撰志者, 宜除此篇。”(书志》) 他对《《古今人表》则更甚, 他说:“始在总角, 读
(自叙》) 。班、谢两《汉》, 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
刘知几对这三篇表志的这种态度, 究其原因, 就是由于过分拘泥于史例所致。他认为《汉书・天文志》“志
(书无汉事而隶入《汉书》, 寻篇考限, 睹其乖越者矣。”《
) 又批评志》《汉书・古今人表》:“其书上自庖牺, 下穷嬴氏, 不言汉事, 而编入《汉书》……不知剪截, 何断而
(表历》) 刘知几认为作为断代史为限乎? ”《《汉书》的一
部分, 这些表志就应当遵守断代之限, 恪守断代之体例。他不能接受《汉书》这三篇表志的违例做法, 要求废除这三篇, 或者是修改《艺文志》的内容。他说《艺文志》一体“必不能去, 当变其体。……所列书名, 唯取当时撰
(书志》) 。只有合乎断代的体例, 刘知几才容许它者”《
们存在。
一部史书确实应有自己的体例, 并严格地遵循它。但历史的复杂多样性, 又需要史家掌握灵活变通的修史方法, 做到既遵循史例, 又不为史例所拘。只有让史例这一形式为历史内容服务, 才能不至于因小失大。拿《汉书・艺文志》来说, 它系班固首创, 在形式上完善了书志体, 在内容上弥补了一项前史遗漏下的空白, 保留了汉以前的各类书籍目录。如果《汉书・艺文志》仅以汉代为限, 而不越限上溯, 详述本末, 那么不仅目录学史上许多珍贵的文献早已失佚尘埃, 而且今天人们更无从辨章学术, 考镜源流。《汉书》的表志, 有补前史之缺的实际效用。象刘知几这样为史例所束缚, 故他无法对《汉书》作出全面的评价的。
其次, 刘知几对这三篇表志的否定, 还由于他对表及天文、艺文二志的价值和作用认识不足。他在《表历》中说道:“天子有本纪, 诸侯有世家, 公卿以下有列传, 至于祖孙昭穆年月职官, 各在其篇具有其说, 用相考核, 居然可知而重列之以表, 岂非谬乎? 且, 。……, ! , , 其他如表、志均应围。因此, 表在刘知几心目中常被视为累赘。他说:班固《汉书》的纪、传, “自可方以类聚, 物以群
(表历》) 。分, 使善恶相从, 先后为次, 何籍而为表乎? ”《
刘知几没有看到史表“年经月纬, 一览 如。作史体裁, 莫大于是”; 也没有看到“作史无表, 则立传不得不多。
(日知录・传愈多, 文愈繁, 而事迹或反遗漏而不举”。《
) 刘知几说作史不立表志》引自《史通笺记》《汉书・古
今人表》有失断限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他全盘否定此表则不可取的。章学诚说:“断代之书, 或可无需人表。通古之史, 不可无人表。固以断代为书, 承迁有作。凡迁史所缺门类, 固则补之。非如纪传所列君臣事迹, 但画西
(方志略例, 毫州志人物表例义》京为界也。”《引自《史
) 我们认为章学诚的这种看法是正学三书评议・表历》
确的。
从刘知几评论《汉书》的这些不足之处, 我们看到刘氏史评的一个缺陷, 即由于过分地注重史例, 使他陷入了形而上学的错误。
章学诚批评后世史学说:“不知古人著书之旨, 而转以后世拘守之成法, 反訾古人之变
(文史通义・书教下》) 。通”《这实际上也是对刘知几史评的写照。不过刘知几在评论史书时, 以他的“史学三长(史才、史学、史识) 论”作为评论的一个尺度, 这是正确的, 这为繁荣我国史评事业作出了杰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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